本文来源：时代财经 作者：王婷
图源：视觉中国
有人在工厂里读海德格尔，有人走出工厂拍起了视频。
这是胖虎离开富士康的第二年，他依然住在深圳龙华富士康外的城中村里，典型的出租屋，月租500元。每天工作16个小时，上午做录音、剪辑和分发，下午三四点扒完午饭就出门，去见自己的采访对象：富士康工人、摆摊的深漂、凌晨三点推销POS机的人……在胖虎对这些“搬砖”人的描述中，工资是永远的关键词。
“每月工资3000多元，卖辣条能再赚1000元左右。”“看一下辣条撒！”富士康附近的天桥上，穿旗袍的富士康女工李木子一边回答胖虎的问题，一边对着手机直播，还时不时招呼路人来买辣条。大概是由于胖虎的存在，她的生意比平常好很多。
到了晚上，胖虎要么去脱口秀剧场——大部分时间是观众，偶尔上台讲一段；要么在街头闲逛。夜晚游荡是胖虎在富士康工作时留下的习惯：“连续上一星期夜班，晚上是睡不着觉的，半夜12点是我最清醒的时候”。
在富士康的10年，是胖虎摆脱不了的人生印记。“在最适合奋斗的年龄，把青春交给了工厂，浑浑噩噩过了10年才发现，还在上夜班。”2020年初发布的“富士康往事”系列视频中，胖虎这样形容自己的富士康岁月。
巅峰时刻的富士康，员工总数突破100万。“仅深圳富士康就有48万人”，老板郭台铭称。无论是百万分之一，还是四十八万分之一，对这架庞大的流水线机器来说，胖虎的来去都像被风吹开一粒灰尘，不会有人察觉。
但对胖虎自己来说，在富士康里面和在富士康外面，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和那位在工厂里读海德格尔的朋友相比，胖虎可能还要更勇敢一些：前者在哲学里寻求慰藉，后者干脆离开了那种生活。
摇晃的镜头、迷幻的BGM、变换的光线……源源不断的弹幕像鱼群一样，游过胖虎的视频。在B站，胖虎有了一个新头衔：富士康王家卫。
胖虎用“记录生活”形容自己拍的视频。至于记录了谁的生活，“大概是二三十岁的底层年轻人吧”，他说。
游荡
深圳的冬夜仍然温暖，胖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在寻找故事的碎片，主角常常是年轻的流浪汉。
胖虎在街头采访一位健身房销售。图源：时代财经摄
2021年10月的某个凌晨三点，胖虎在街头遇到一位女生推销POS机，便拉着她在镜头前聊了几句。对方说自己学会计专业，本来在写字楼工作，为了赚更多钱转做销售，又遇到渣男，网恋被骗2次。因为“混得太差劲”，她要求把脸打上马赛克。
“她除了卖POS机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短暂聊天后，胖虎得出了结论。离开富士康前，胖虎跟女生说句话都要考虑半天，还不敢与人对视，如今全然不同。
2020年，胖虎从富士康离职，靠拍视频养活自己。在他看来，对富士康老员工而言，离职并非换个工作那么简单。
在富士康待久了，对外面的环境会不适应。用胖虎的话说，在厂里，主管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规则严格但很简单，“工厂外面更自由，规则也更复杂”。
为了积累视频素材，他干过装卸工、清洁工，都是日结工，每隔一段时间会去做外卖骑手，不同的工作体验和见闻，都是他的拍摄素材。
对胖虎来说，送外卖最难的是爬楼。有一次，订单马上要超时了，电梯却迟迟不来，他一口气爬上了20楼。
“送外卖真得一单一单送，（没有休息时间），不然挣不到钱。”送外卖让胖虎的神经绷得很紧，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全职骑手。
日结工时，很多时候招工单位也不允许带手机进入，胖虎只能偷拍其他人干活的状态，等回到家再配音解读。为了让自己的月收入维持在一万元左右，每个月，胖虎的直播时长需要达到60个小时。
对于拍什么、什么会火，胖虎有自己的判断。2021年初，他做了不同工作的体验视频，有一期播放量24万，创下三个月来的新高；6月，李木子摆地摊的视频火了，他就连续做了十多个深漂女孩的视频，有做电工的，也有办公室白领。最近，他准备以“孤独”为主题拍摄单身生活。
35岁的胖虎至今依然单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这件事我解决不了。”今年春节，胖虎计划留守深圳，“对结婚已经不抱希望了”。
和一般up主相比，胖虎拍的视频多了一丝文艺气息。背景是王家卫的音乐，文案里有毕淑敏的语句，时不时还冒出个毕达哥拉斯定理。
他爱看书，但从来不看电子书。三四百本书摞在出租屋的墙边，他规定自己每个月看完一本。相对于一些专业性较强的书籍，他更喜欢纯粹的文学作品，比如古龙的武侠小说、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堆满书的出租屋。图源：受访者提供
底色
时间倒流至2010年。每晚8点，富士康技工胖虎准时抵达楼顶天台。接下来的12个小时里，他就蹲在门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古龙小说。他的任务是守门到次日8时，只能给设备维修人员开锁，主要目的是防止工人再跳楼。
这一年，富士康发生了震惊全国的“13连跳”。23岁的胖虎进厂不久，他搞不懂人为啥要跳楼。胖虎家在河北农村，念大专时选了机械专业，就是为了“日后好找工作”。
大专刚念到二年级，胖虎就进了富士康旗下的研发公司实习。2010年6月正式进厂，从此成为富士康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和其他工人不一样，胖虎从一开始就拒绝加班，搞得加班时长基本是别人的一半。“钱不是用加班费来赚的，我一直在想怎么弄钱，总有不劳而获的想法。”
为了实现“不劳而获”，这些年，胖虎一直在努力。先是投身股市，2016年初遭遇熔断，亏了2万多；同一年，又被人拉入艺术品资金盘，崩盘40天前退了出来，好歹赚了6万块。
2016年底，心存侥幸的胖虎盯上了某个数字货币项目，分四次投了15万元。最开始涨了，到2017年底跌了90%，胖虎被套，血本无归。
15万元里，除了胖虎的全部积蓄，还有他通过信用卡套现的4万元。胖虎走投无路，硬着头皮向同学借了6万元用于还款和日常开销，一年后才还清了这笔债。
在富士康8年，胖虎的投资生涯以惨败告终。
最终决定投身短视频，与病痛有关。2017年，由于长期上夜班，胖虎饮食作息不规律，身体垮了，人肥了也废了。“凌晨两三点，困得不行，但脑子必须是清醒的，因为活儿不能出错，感觉像梦游。”一到这时候，他只能依赖功能饮料提神，就怕精神恍惚。
他得了痛风，反复发作。躺在床上休养时，胖虎喜欢看电影，新片上映必看，也喜欢解说电影的感觉，并为此买了4500元的主机、700元的话筒，花大量时间学习格式工厂、Arctime字幕等软件，“我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想在网上装逼”。
视频剪辑很快取代了游戏在胖虎生活中的位置。第一次做视频，从写解说词、录音到剪辑电影画面，他花了9个小时。凌晨5点下了夜班，他不再去网吧打4个小时的游戏，而是立马上床睡觉，下午一两点钟起床录音、剪辑，晚上7点再动身去上夜班。
胖虎在视频中记录工友的日常生活。图源：视频网站截图
考虑到电影版权及自身收入，他用不同类型的内容来测试流量。有时候做知识分享，讲解网络传销、股市知识；有时候拉着富士康工友拍吃播；有时候在街头乱逛、寻找故事，镜头对准深夜蹲在ATM机旁痛哭的女孩。
2019年9月，深圳三和大神的话题正火，胖虎拍摄的相关视频一下子爆了。“天下大神出我辈，一入三和岁月催”，配着街头画面及电影配乐，胖虎用诙谐的语气讲述一贫如洗、永远在找工作的这群人，播放量突破30万。
这也让胖虎找到了新的方向。他放弃了电影解说，开始聚焦真实生活。播放量排在前面的，是这样的片段：“36岁单身老狗的快乐生活”播放量破300万；“上夜班了，可以摸鱼了”近200万次播放；“教你如何在富士康找女朋友”播放量超150万。
富士康仍然是胖虎视频的底色。对外面的人来说，这座庞大的流水线工厂如此神秘，稍微展示一下它的内核，就能引来几十万甚至百万级的围观。
挣脱
就像从一开始就拒绝加班一样，在富士康，胖虎一直是个异类。
刚到富士康实习，他就想过退出。实习地点在富士康的南通培训中心，七十几个人统一剃了寸头，接受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每天上课之前，学员们要先背公司的经营理念、喊口号，看到老学员或者助教时要喊“学长好”或“老师好”，在食堂吃完饭要自己刷盘子，课余时间要打扫培训中心的卫生……
胖虎提出回校重新找工作。培训中心的高管劝他，富士康技工肩上扛着制造业，非常有前途，“年薪15万元不是梦”。
冲着15万元的年薪，胖虎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一个月的实习期结束后，胖虎们被拉到深圳富士康，每人配了一个师傅。胖虎说，当时厂里延续了培训中心的氛围，等级制度很严。师傅平时比较亲和，但在工作时经常骂人，“骂我废物”。
“他带了我三年，开始我觉得严厉是对我好，可以学到技术，现在我觉得他那种行为很傻逼，就是想让我永远屈服于他。”胖虎回忆。
他住在宿舍时，富士康是不允许员工自己洗衣服的，所有衣物必须要送到收发室编码投洗，还有人因为违反这项规定被记过、开除。胖虎不清楚具体原因，猜测公司可能是怕浪费水，也可能是认为员工不应该有剩余精力去洗衣服。
身处流水线，心系大世界。在富士康的每一天，胖虎待在恒温21.75℃的车间里做着简单的机械加工，时常摸鱼：看书、看电影、打游戏。
有段时间，车间来了一位新人，即便主管不要求加班，他也会在工位上继续工作三四十分钟，连带着全车间的人加班。胖虎想走，“还被主管瞪了3秒”。后来，这个喜欢加班的人因为文化知识考核没有通过，职位等级无法上升，还是加入了胖虎的摸鱼队伍。
2019年3月，因为行业萧条、技工大量离职，胖虎被调去数码车床部门，工作量大增。据他所述，2010年，其所在的事业群有120多人，到2020年只剩60多人，其中“大约30人是小领导，普通员工要干三四个人的活”。
2020年4月，胖虎上班时间摸鱼写视频文案，被主管警告：“你想辞职，绝不挽留。”因为工龄长，胖虎希望能被裁员，好拿到一笔赔偿金。但当年9月痛风复发，他不想再上夜班，主动提了离职。
靠着在B站积攒的30万粉丝，胖虎给自己打气：“我都30多岁了，如果出去肯定饿不死是吧？也没有家庭，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工厂待着？”
胖虎常常想起刚进富士康时的“15万元年薪梦”。在富士康，胖虎的职位等级是师三。如果不加班，每月只能拿5800元的底薪，每年拿到手的工资不到10万元。10年过去了，在和胖虎同时进富士康的技工中，没有一个人能实现这个目标。
“在一个地方待了10年，今天提离职，第二天就可以走了，没有人挽留。”胖虎记得自己离职的日子：2020年9月7日，他走出富士康大门，推着自行车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感觉像做梦。
胖虎离开富士康的离职申请。图源：受访者提供
2020年9月也是胖虎做短视频最火的时候，一条视频播放量动辄就能破百万，靠广告一个月就能挣四五万。
谁知道，辞职后，他的粉丝量不但没有增加，还在持续掉粉。
回去
因为自卑，胖虎的社交圈子一直很小，上学时只跟舍友玩，进厂后就跟工友打交道。辞职后，胖虎没有搬家，一直住在龙华富士康工厂附近，偶尔还会跟住在同栋楼的工友聊天。
为了接触更多的人，也因为喜欢脱口秀，他开始每天到福田的脱口秀剧场给人打杂，搬椅子、搬凳子，做外卖骑手也是为了练习与陌生人说话的能力。
搬了三个月椅子，有人叫他上台讲一讲。他硬着头皮上台，告诉大家自己读机械专业、进过富士康，台下的观众没人笑的。
脱口秀剧场中的胖虎。图源：受访者提供
即便如此，离职后的一年里，胖虎还是坚持讲了几十场脱口秀，只有少数几场是收费的。他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人，跟他们聊天，互相熟悉之后再邀请他们出镜、拍视频。
在富士康工作期间，胖虎只在视频中露过一次脸。离职3个月，他开始正式出镜、对着粉丝谈心，讲述因为长相受过的嘲讽。
“我应该早点从富士康出来的，不应该像个学生一样待了这么多年。”胖虎觉得，富士康是一个锁定年龄的地方：进富士康时是什么样，出来时还是什么样，不管中间经过了多少年。
有时候，胖虎也会后悔离开富士康。“富士康就像一艘巨轮，什么风浪都掀不倒它”，只要干活，每个月7号都能雷打不动地领工资，如今，自媒体账号却随时可能倒掉。
离职后，胖虎一些视频的播放量只有两三万，每月视频播放奖励加起来只有1000元左右，比原来少了二三千。
他说，B站网友不喜欢看采访，好些采访视频播放量不到4万，“别人嫌我问得不够深，一定要把祖宗八辈挖出来才行。”更深层的原因，胖虎其实心里清楚，“现在的视频脱离了原本的工作环境，很多东西显得无病呻吟了”。
广告商更看重流量，胖虎接广告一直比较困难，只能依赖B站的直播工资。根据合同，这份收入在今年2月底即将消失。
胖虎说，自己的银行卡上已经存了20万元，是备着给老家的父母养老、看病用的。自己一个月支出在二千元左右，很少有消费欲望，从不点外卖，也没想过改善居住条件。
为了能有份稳定的收入，也为了激发创作灵感，胖虎计划年后去温州机械厂上班，再次进入流水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胖虎、李木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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