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传统健身俱乐部重现金流模式
走在即将终结的十字路口
浩沙陨落,传统健身房站在十字路口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杨群
发于2019.6.24总第904期《中国新闻周刊》
国内最早的连锁健身品牌——浩沙健身正处于生死时刻。三个月内,这家有着20年品牌历史、160家门店、30万会员的浩沙健身几乎全部门店关闭或转让。
浩沙健身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浩沙健身工作近十年的前总经理吴承翰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浩沙健身出现的问题与健身房的实际经营没有直接相关,主要原因是浩沙集团资本运作失败导致,“2018年,有机构两次做空浩沙国际的股票,让浩沙集团现金流紧张,旗下所有产业的现金流都往股市里倒。”
健身俱乐部的经营是重现金流模式。在危急时刻,浩沙集团想到的办法是用浩沙健身的现金流去填股市窟窿,并通过快速卖卡模式换回现金流。“不过股市窟窿高达12亿元,不是短期内可以填过来,最后浩沙集团大概填补五个月终于轰然倒下。”吴承翰无奈地说。
为股市填坑买单的还有浩沙健身的员工和会员。《中国新闻周刊》走访调查发现,浩沙北京总部早已人去楼空,大部分员工在去年年底遭到遣散。遍布全国10个城市的浩沙健身门店,陷入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很多员工已经被拖欠半年工资。优士阁、劲松、中关村在内的北京几十家浩沙门店已关停或转让,成千上万会员的权益同样得不到保障。
在GymSquare精练创始人唐欢看来,尽管浩沙健身崩盘的导火索是浩沙国际被做空,但更深层次亟待改变的是传统健身俱乐部重现金流的经营模式。
从2015年开始,以健身工作室和互联网健身房为代表的中小型健身房创业火热,打破了传统健身俱乐部费用高昂的年卡和私教模式,开创出月卡和团课等新兴经营模式,将更多健身小白用户吸引到健身房来。
不过,新模式的实践还需要时间来检验。目前,健身工作室同质化严重,互联网健身房仍在烧钱扩张,传统健身房转型缺乏内生动力。但浩沙健身的快速倒闭以及商用预付卡政策可能生变的最新动向,更让传统健身俱乐部如临寒冬。
近期,传统健身俱乐部巨头威尔士和一兆韦德接连宣布重大人事变动——CEO均将短期内离职。业内人士分析,这两家高层变更都意在开展“现金流经营模式”大变革,这预示着传统健身俱乐部正站在变革前的十字路口。
早期发展
中国开设健身场所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健身场所名称为健身房,经营内容以男性器械肌肉练习和女性有氧健身操为主。到90年代,有氧健身在中国兴起,健身俱乐部随即应运而生。进入21世纪,健身俱乐部快速发展吸引了投资者,凭借资本的力量,大型连锁的健身俱乐部相应诞生。
要想看豪车,就去健身房楼下看,这是早期健身俱乐部给中国人的印象。2000年前后,威尔士、青鸟、中体倍力等健身俱乐部先后成立。当时,健身俱乐部主打高端与时尚,年卡价格在6000元至8000元。根据北京市统计局数据,2000年,当时北京职工年均工资也不过元。
也正是在此期间,1999年,浩沙健身第一家俱乐部在北京成立。浩沙健身的背景,是浩沙实业投资的健身俱乐部。90年代初,浩沙集团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施洪流凭借“一条健美裤”流行全中国,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之后,他推出的女性泳衣大受欢迎,建立起经营中高端运动服饰的浩沙实业,并于2011年在香港主板市场上市。
服装制造出身的施洪流,没有健身俱乐部运营的经验。他利用投资形式,将浩沙品牌授权给张远运营。“对于浩沙的管理,施洪流一直都有参与。作为一个投资者,他对健身俱乐部的发展思路特别清晰。”吴承翰说。
与高昂年卡费用的健身俱乐部不同,浩沙健身属于另类。通过类似的装修和器材,浩沙健身将年卡费用拉低到2000多元。2003年开始,浩沙健身现金流非常好,发展势头十分迅猛,在包头、天津、大连等城市开设加盟和直营店,与青鸟、中体倍力等成为北方规模最大的连锁健身俱乐部之一。
早在1995年,吴承翰就进入健身行业。他在台湾体育大学康复系就读期间,一边在健身俱乐部代课,一边在职业篮球队做体能训练师。同时,他还教跳舞。当时,台湾男的健美操老师很少,不错的颜值和专业让吴承翰一下子红了起来。于是,吴承翰开始做很多政界和娱乐圈名人的私教。“像萧亚轩、庾澄庆,还有林忆莲和李玟,我都做过他们的私教。”吴承翰不无骄傲地说。
大学毕业和服完兵役后,吴承翰自然而然成为健身房的私教。因为不错的业绩,他一路升为主管,开始管理多家门店。直到2003年,28岁的吴承翰从台湾来到大陆,出任青鸟健身俱乐部的私教总监。
在青鸟健身俱乐部四年期间,吴承翰搭建起第一套成熟的私教部门商业化模式。此前,私教部门因为不能盈利,并不受到重视。吴承翰觉得私教是内部营销行为,不需要对外竞争,只需要让会员满意,就可以卖很多钱。此外,吴承翰干过最牛的一件事,就是将健美操第一次搬上2004年春晚舞台。
2006年底,吴承翰回到台湾工作,正巧遇上健身行业大变革。2007年12月初,台湾最大的健身俱乐部亚历山大突然宣布倒闭,震惊岛内。巅峰期间,亚历山大员工2500人,30多万会员,健身中心多达28家。值此之际,台湾当局出面强制干预,要求每家健身俱乐部门店只有一台POS机,每单只能刷1万新台币(2200元人民币),逼着健身行业由年卡转为月卡。
吴承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实他很幸运,因为他碰到台湾健身行业的转型,他看到预收费模式如何从年缴转为月缴。“当时我在台湾的公司十分痛苦,如何从年收入转为月缴没有路径可寻,转型又需要多少钱和多少时间?”
疯狂扩张
实际上,2008年,浩沙健身就遭遇了一场严重经营危机,多家门店出现跑路现象。当时,浩沙健身在全国已有60多家加盟和直营门店。然而,浩沙集团毅然决然收回授权,让“浩沙健身”改名为“浩泰健身”。
这场经营危机并非孤例,而是行业危机。从成本分析,一家健身俱乐部的经营成本主要分为房租、器材和人员工资。2008年开始,房地产价格暴涨带动房租价格暴涨;而器材价格虽然保持稳定,但人员工资上涨却很快。与此同时,大量资本疯狂涌入健身行业,导致年卡费用持续走低。于是,很多健身俱乐部恶性倒闭,倒闭之后又整合,整合之后又倒闭,如此恶性循环到今天。
此时,吴承翰重新回到大陆出任威尔士的私教总监。重回大陆工作,吴承翰坦言这并不奇怪,“大的市场看习惯了,看台湾市场有点小打小闹的感觉。”帮助威尔士搭建起私教体系后,吴承翰选择离开,加入当时正在风波中的浩沙健身。
出任浩沙健身运营总监后,吴承翰负责除财务和人事之外的所有业务。当时的浩沙健身总经理并不太懂如何管理运营健身俱乐部,已经更换好几轮的运营总监。此前的“浩沙健身”已变成“浩泰健身”,等于吴承翰需要重新开店。
于是,吴承翰要求集团总部拿出一笔费用来开店,以及用作现金流储备。正巧,遇上2009年健身俱乐部倒闭潮,浩沙健身通过收购的方式在一年开了30多家门店。吴承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收店的经济成本不如开一家新店。首先,原有店里的会员和员工一定要接收,而开新店新招的员工会更听话;其次,收店的时候往往店里乱七八糟,浴室漏水、器材损坏等事情都遇到过。
同一年,浩沙集团重新收购“浩泰健身”,将名字改回“浩沙健身”。当时,浩泰健身因为经营管理不善,宣布将于2009年底倒闭。由于,与浩沙健身颇有渊源,浩泰健身如果倒闭对于消费者信心影响很大。最后,浩沙集团不得不掏出2亿元收购浩泰健身。这样,浩沙健身就在全国10个城市拥有90多家门店。
此后几年间,健身俱乐部开始快速洗牌。一些老牌健身俱乐部倒闭,以及一些新兴健身俱乐部涌现。中信证券2016年《健身行业深度报告》指出,威尔士、一兆韦德和浩沙门店数量位于中国连锁健身俱乐部前三。
在短暂离开一年后,吴承翰于2016年出任浩沙健身总经理。此次回归,他是为浩沙健身上市做准备。当时浩沙健身的上市方案有两种:一是装到香港上市公司浩沙国际里面;二是在A股独立上市。
为了满足上市条件,浩沙健身要现金流收入足够,以及分公司和健身俱乐部所在城市足够多。2017年,浩沙集团收购超越·诺博曼运动会馆后,在全国拥有160多家门店。然而,这场收购也导致吴承翰彻底离开了浩沙。
遭遇做空
浩沙健身倒下会如此之快,这是吴承翰没有想到的。他在浩沙健身工作近十年,浩沙对于他而言,意义早已超出工作本身。
2018年6月29日,浩沙国际的股价一天之内暴跌86%,市值蒸发掉30亿港元。7月11日,浩沙国际再遭到沽空机构Bonitas Research做空,怀疑浩沙国际财务造假以及操纵股价。沽空报告认为,浩沙集团管理层夸大收入和盈利能力,从不知情的债权人和少数股东手里骗钱。因此,沽空报告将浩沙国际股权的内含价值定为0。沽空报告发布后,浩沙国际股价再次跳水。
浩沙国际股价遭遇重挫,让浩沙集团现金流几近枯竭。吴承翰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第一次做空需要的现金流其实不多,复盘后第二次做空才让浩沙真正扛不住了。为了填补股市窟窿,浩沙集团抽走了旗下所有产业的现金流,开始牵连本就不太稳定的健身房业务。
就在股价崩盘前一个月,浩沙集团与阿里体育在2018年5月8日召开战略合作发布会,宣布双方将在全国范围内就线上线下融合打通,在服饰产业、运动服务以及大数据等板块展开全面深度战略合作。
或许浩沙集团应该更早拥抱互联网。从2015年开始,浩沙集团的业绩受到电商行业的影响。2016年,匹克退市、喜得龙破产、德尔惠倒闭,让同为晋江系运动服饰品牌的浩沙转型压力倍增。所以,浩沙健身才被寄予希望并入浩沙国际。
2017年6月,因与股东经营思路背道而驰,吴承翰放弃浩沙健身总经理一职,选择上调到集团任副总裁一职。新到任的总经理程川,此前是诺博曼运动会馆的创始人。
《中国新闻周刊》通过多种途径联系程川采访,均未获得任何回应。
就在吴承翰和程川的交接期间,李显锋从光猪圈健身跳槽到浩沙健身出任市场总监。不过,李显锋仅仅工作一个多月,他便选择离职。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应,整个公司的内部管理非常混乱,没有办法展开工作。此前已经更换很多个市场总监,均以相同原因离职。
作为浩沙健身的总经理,程川最大的责任是打造健身生态圈,将线上APP、智能硬件和智能健身房打通。2017年11月,浩沙健身宣布1亿元战略投资健身APP啡哈健身。同时,内部孵化的硬件公司钛酷科技,开始研发健身智能硬件。此外,浩沙健身开始搭建智能健身房。
吴承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浩沙健身的种种举措对现金流考验很大,“其实老板的野心很大,他想做封闭式生态链,不让任何资本进来。从结果论来说,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应该烧自己的钱,而应该引入风投。因为创新业务,你不能保证它百分之百会成功。”
而2018年的两次股价闪崩,让浩沙健身转型之路陷入困境。无奈之下,浩沙集团选择断臂求生,在年底将北京总部的大部分员工裁撤。然而在努力填补现金流半年之久后,浩沙集团依旧难挽颓势。
根据泉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最新公告显示,浩沙集团两位大股东施洪流和施鸿雁因欠款12亿余元及利息,被列入失信人员执行名单。这就像一道死刑判决书,宣布拥有20年品牌的浩沙健身以及浩沙集团轰然倒下。
转型路口
当前,传统健身房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机遇:一方面,年卡费用逐渐降低,私教课程体验较差,行业口碑越来越差,陷入恶性循环;另一方面,整个中国健身市场仍在快速增长。
清流资本陈耘认为,传统健身房模式同质化严重,导致恶意的价格战。三体运动《2018健身房生存白皮书》指出,中国健身行业市场前景巨大,但始终没有出现超级连锁品牌。营业额最高的一兆韦德不到20亿元,门店数量最多的金吉鸟也不过400多家。
“传统健身俱乐部多年没有诞生一家上市公司,根本原因是绝大多数都在亏损。”乐客运动创始人兼CEO韩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通过与健身俱乐部负责人沟通,我发现几乎所有健身俱乐部按照现金流计算是盈利的,按照权责发生制计算只有一两家在赚钱,那就是商业模式存在问题。”
韩伟认为,美国健身房是做正向利润,而中国健身房是做逆向利润。正向利润是提供多少服务赚多少利润,卖得越多赚得越多;逆向利润是卖给消费者一大堆预付卡,通过“指望你不来”来赚钱。在韩伟看来,逆向市场链条注定走不通,最终会被消费者抛弃。
美国这样的成熟健身市场,已发展出多元化的付费模式。比如面积大于1万平方米的大型休闲综合体Life time fitness,提供一体化解决方案;面向高端人士的中型俱乐部Equinox,主打高会员费的器械+私教结合的解决方案。同样面积的平价健身房Planet Fitness,主打低客单的小白群体;面积几百平方米的小型精品俱乐部,以团课为主,或专注于单项目的工作室,例如SoulCycle等。
而在中国健身市场,随着健身工作室和互联网健身房等小型健身房出现,未来将与大型连锁健身俱乐部,迎来多种业态并存的局面。
从2015年开始,小而美的健身工作室开始出现。这些健身工作室虽然面积相对较小,只有两三个专业教练,但往往都各有特色,有的练瑜伽、有的练团操等。“健身工作室同质化很严重,运营资金同样十分脆弱。大多健身工作室由健身教练创办,他们的运营管理能力存在不足,所以健身工作室很少连锁超过10家。” 韩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同期,也有很多创业者加入到健身房创业。2014年,刘舒婷在深圳投放两个按次收费的健身舱引起圈内外轰动——50平方米左右场地,健身器材俱全,一小时收费50元。这是一种新的健身形态和付费模式。
2015年,在美国定居多年的韩伟回到杭州创业,曾任阿里高管的他有着深厚的阿里背景,十分强调阿里的平台意识和新零售概念。不同于超级猩猩打法,韩伟通过密集铺设小型健身房建立平台。目前,乐刻已经扩展到全国近500家店。
此外,主导精品健身房的Shape加入战场,创始人曾翔拥有北大与沃顿商学院的背景,曾担任李宁跑步事业部总经理。Shape将传统健身房不太重视的团操当做主要模式,店铺形式从“便利店”模式的200~300平方米的单体操房到400~500平方米的综合多操房皆有覆盖。
作为传统健身俱乐部的代表,吴承翰对互联网健身房持观望态度。他认为,现在所谓的互联网健身房拿不出一个比较良性的财务模型,如果他们融不到资也会倒闭。传统健身俱乐部用自有资金开店,互联网健身房的现金流依旧不够,只能拿资本的钱去烧。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不同形态的健身房正不断冲击着传统健身房。在唐欢看来,健身房倒闭潮的冬天,是健身内容的春天。未来,无论大型还是小型的健身房,健身内容和健身服务会成为下半场的争夺焦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显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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