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底pos机有哪些(夜旅人 作者:赵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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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让眼里的宗瑛,简单,又迷点重重。她行动力超群,作风直接,鲜少算计,为人有一种近乎单纯的执着,但他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哪怕他已经近距离观察过她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专业,对她的兴趣略晓一二,却不明白相框里那个少女为什么在某个时间点之后拍照再无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这种年纪立遗嘱的缘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头看他一会儿,回答了他没能说出口的疑问——

为什么要立遗嘱?

她讲:“有备无患。”

语气平和,却有无法动摇的坚定。由此看来,她并不是个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虑和主见,考量得甚至相当周到。

宗瑛讲完打开手机,屏上显示仅百分之十五的电量,无任何信号,时间是八月十六日十九点整。

“还有三小时,请尽快回公寓吧,这样稳妥些。”她说着关掉手机电源,又接着叮嘱,“公寓的锁换过了,我在玄关柜里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让带来的“麻烦”,并且在自觉适应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让见她从压烂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Black Devil,包裹着烟丝的黑金卷纸被压得皱巴巴,她双手轻捏着一头一尾,缓慢捻动,却一直没有点燃它。

他突然递了一盒火柴给她,随即将银行卡及纸笔收进包内,起身告辞。

待他走到门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识地关照了一句:“今晚睡个好觉,盛先生。”

盛清让原本因缺觉而过速的心脏,像是莫名骤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劳,并给出善意祝福,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低了头匆匆出门,抓紧时间赶回699号公寓。

晚十点,盛清让顺利在玄关柜里找到宗瑛留下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风里只残留片缕白日的燠热,体感舒适,夜色清美。一路亮着的通明街灯,是和平年代电力充足的表现;法国梧桐在微弱东风里轻摇叶片,闲适安定;路上人行车驰各循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担心会遭遇哄抢……都是战时不可能有的景况。

盛清让右拐进入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从他身边疾驰过去,他闻声停下脚步,又见一辆出租车稳稳停在了大楼入口处。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见面,同样是在一辆出租车里。他头一回来这家医院,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车后,出租车驶出医院,很快他也下了车,折返回医院却没有再见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撑开宗瑛那把印有“9.14”和莫比乌斯环的雨伞,离开了医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楼上看见了自己。

回过神,盛清让快步走进药店。冷白灯光照着,空调大力地往下吹风,店里有一股阴凉凉的草药味。穿白大褂的老药师倚在柜台后看杂志,听到脚步声,往下压压老花镜,抬眸避开镜片看向盛清让:“买什么药啊?”

盛清让担心买错,特意将宗瑛写的清单拿给药师看。

对方又推推老花镜,眯眼仔细辨认一番,这才到柜台里拿了两盒药出来,说:“家里面刚生小孩呀?”

盛清让点点头,取出银行卡递过去。

老药师一皱眉:“几十块钱还刷卡,没零钱呀?”

他钱夹里仅有法币,只能答:“抱歉,没有。”

老药师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旁边一个年轻人,这才给他结了账。

他将药盒收进公文包,又快步出门,去找那家营业到晚十二点的商店。

商店门口摆着卖相不错的果篮,里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地堆在货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边有专门的一排架子,摆满新生儿用品,品类齐全,但可选余地极小,倒也省去犹豫。

盛清让站在灯下仔细看奶粉的配方说明,没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罢。

他对照清单选购齐全,提着篮子去结账,盛秋实这时恰好进来买了一罐热咖啡,站在他身后排队。

收银员刷完卡让他输密码,又撕了单子给他签字,卡就放在柜台上。

这时站在他后面的盛秋实突然眯起眼,凑近看了一眼柜子上的信用卡,卡正面印着“ZONG YING”的拼音。

盛秋实顺势一瞥,POS签购单上的签名,流利地签着“宗瑛”二字。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且这张卡也实在面熟。盛秋实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将商品一件件地装进塑料袋,几乎全是婴儿用品。

盛秋实可疑地蹙起眉,哪晓得盛清让这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盛秋实委实愣了愣,直到收银员提醒,他才倏地回过神。匆匆忙忙给了钱,盛秋实连零钱也不要,直奔出门,迎接他的却只有茫茫夜色,已经见不到盛清让的身影。

盛清让离开医院回到公寓,核对清单,一切备妥,只剩一套换洗衣物——

是宗瑛的换洗衣物。

盛清让犯了难,衣服放在哪里,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没有询问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卧室门口待了数秒,最终压下门把手,推开房门,“咔嗒”一声按下顶灯开关。

昏黄灯光亮起,陈旧的十六格窗映入眼帘,一张木床紧挨东墙,西墙面并排摆了两只大斗柜,家具少而实用。

他拉开右边五斗柜,顺利从里面找出一件衬衫、一件长裤,但因为压得时间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皱,需要熨烫。

正要拿上楼去熨,盛清让突然想起些什么,遂又折回卧室,但又迟迟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翻——她需不需要换内衣?需要。

他在昏昧顶灯下做出了决定,又俯身拉开斗柜,从中翻出一双干净棉袜。

随后他又转向左边斗柜,拉开第一层,没有发现内衣;拉开第二层,没有;第三层第四层,仍旧没有……最后一层,只孤零零躺着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册子。

漆黑封皮干干净净,右侧由弹性绑带封住,不着一缕灰尘,是一种克己自制的审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让看了半天,弯腰取出册子,解开绑带,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最中央贴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照相馆给它裁出了花边。相片主角是个年轻美人,大概只十七八岁,细长脖颈,英气短发,目光敏锐。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后翻,是寥寥几张集体合照,其中一张盛清让在宗瑛的书柜里见过,大学毕业合影。

这位美人毕业于一九八二年,修的是药学专业,后来公派留学,去了美国。

回国不久之后她结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后来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剪报——有报纸新闻,有杂志采访,有学术文章,生活看起来被事业占据得满满。

一页页往后翻,盛清让看到新希制药成立的新闻,泛黄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隐约可以辨出创始者的模样,其中不仅有这位美人,还有他上次在新闻里看到的——宗瑛的父亲。

紧随其后是一篇访谈文章,她在访谈最后陈述了对自主药物研制的理想与决心。

再往后又有几篇研究论文,盛清让逐篇读过,客厅里的座钟铛地响起来。

夜愈来愈深,册子也快要翻到最后,只剩了两页。

一页贴了新希制药自主研制新药即将上市的新闻,最后一页同样是新闻,标题是“新希药化研究室主任严曼坠楼死亡,生前疑患抑郁症”。

此时盛清让捏在手里的只剩一张硬质封皮,前面的都翻过去了,封底即终点,也是这位美人人生的结束。

盛清让逐字读完,只记住一个日期——九月十四日。

这一天,宗瑛的母亲严曼,高坠死亡,就在新希即将启用的新大楼里。

盛清让合上封底,却乍然在封底正中央发现一个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宗瑛这里看到这个符号,在这个环里仅有一面,从一个点画出去,最终还会回到这个点——是起点,也是终点,像一个轮回。

与此同时,在医院值夜班的盛秋实刚刚巡完病房回到楼下诊室,手机在白大褂里振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他妹妹不耐烦的声音:“只找到两张呀,我都扫描好发给你了,你自己看邮箱。”紧接着又是哈欠连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时差好不好,我这边凌晨四点钟啊!昨天写作业写到两点,我还没有睡醒呢,你非把我叫起来翻老照片,简直是毫无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见……”

盛秋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无视了那端传来的“嘟嘟嘟”声,迅速打开手机邮箱,底部显示“正在检查邮件……”,死活更新不出来。

医院信号差,他内心越发急躁,最后等不及,索性穿过楼梯间快步下了楼。

出了大楼,站在暗沉路灯下,终于显示出“刚刚更新,一封未读”字样。

他急急忙忙点开未读邮件,正文页连续贴了两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暗光里,他轻触屏幕放大其中一张合照,终于在后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3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连神态都像到此种地步的,寥寥无几。

盛秋实回忆起商店里的短暂打量,又低头盯了手机屏半晌,突然关掉邮箱调出拨号界面,径直打给了宗瑛。

机械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前天打电话想告知她宗瑜病况时,得到的也是这个回应。好几天了,宗瑛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打她公寓电话也无人接。盛秋实心里腾起隐隐不安,决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下,但在这之前,他尝试再次拨打699号公寓的座机。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盛清让手捧着册子,指腹刚刚抚过封皮上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偏头看向房门外,黑暗里铃声不懈地响,最终他放下册子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宗瑛?”那边试探性出声后,紧接着就好像松了口气,“你终于在了,我还以为……”担心的话没讲完,却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吗?”

电话这头的盛清让回道:“你好,找谁?”

“你是宗瑛什么人?怎么会在她公寓?”

哪怕隔着电话,盛清让也立刻察觉出对方的态度明显变得不善。他判断出对方可能与宗瑛私交不错,为免再给宗瑛惹麻烦,他答复道:“先生,我想电话可能错线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电话那头的盛秋实愣了三秒,盛清让挂断了。

医院大楼外人烟寥寥,只有救护车呼叫个不停。699号公寓内恢复安静,盛清让转身看向座钟,秒针一格一格地移动,时间已经不早。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宗瑛“让他睡个好觉”的叮嘱,迅速整理好情绪,回卧室将册子重新绑好放归原位。

这时外面突然起了风,老旧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声响,空气有点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这个夜晚,台风撤离,云层稀薄,月亮满了大半,几乎就要圆满,但终归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虚弱的新生儿,没什么睡意,独自出了公馆小楼。

白月光落满花园,枝叶泛着光,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城市该有的喧闹,也没有半点战时该有的紧张。

小楼里所有的人安然睡着,仿佛上海仍是一块乐土,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宗瑛明白,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这座簇新小楼,隐约记起大半个世纪后它的面貌、它的归属……眉梢莫名地染上一缕愁绪、几分茫然。

如今安安稳稳睡在这栋楼里的人,后来又有怎样的路,怎么样的命运?

这样一个家族,最后是分崩离析,还是紧紧抱在一起挨过大半个世纪?

很快,第一个噩耗,几小时后抵达了还在沉睡的公馆。

天还没透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狈地前来报凶信。二姐待在楼上根本没高兴下来,最后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干站在小楼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手足无措。

清蕙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对方讲的话她也没有听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为出门办事逃此劫难,但已无处可去。

大伯,连同房子,全都烧成了炭堆。

“就差一点点,只差那么几个钟头……”徐叔声音彻底哭哑了,“早知道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爷绑去码头,等登上船便没有这个事情了……我对不起老爷,更有愧先生的托付啊!”

二姐这时终于肯从楼上下来,皱眉听完这些,心里烦极。

大伯一家从来好吃懒做,只晓得占人便宜,她从小便对那一房印象极差,关系自然也冷淡。

现今大伯死了,她更是体会不到半点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过清蕙,同徐叔讲:“老三不在这里,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罢又扭头瞪清蕙,厉声道:“你下来干什么,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蒙了几秒,被她一推,退入门内,随后听见门“哐当”一声关上,只能转过身往楼上走。

宗瑛站在楼上走廊里看了一会儿,见她上来,默不作声地折回了房间。

孩子们一个无知无觉地睡着,另一个早早起来主动去厨房帮忙。

宗瑛坐在沙发上,见盛清蕙进门径直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镜子无意识地拿起木梳,迟迟没有动作。

宗瑛不出声,清蕙就一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见清蕙低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沓船票——

是前阵子盛清让到公馆来,最后留下的那几张船票。

她这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十七号,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里握着的,实际是离开上海的机会,但这机会很快就要失效。

这个家里,此刻没有一个人有打算撤离的迹象。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饮尽冷水低着头突然问道:“船还有多久开?”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时间,却没吭声。

宗瑛搁下茶杯:“如果来得及,想走吗?”

清蕙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但大哥的受伤,大伯的惨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强调着战时的瞬息万变。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冰冰的死讯,谁又料得到?

面对宗瑛的问题,清蕙紧皱眉头想了半天,没法给出答案,只转过头看向了沙发上的宗瑛。

她眉目里显露担忧,却又维持着几分天真的侥幸,声音显然没有底气:“仗不会打太久的吧……很快就会结束的,是不是?”

宗瑛启唇,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清蕙的脸彻底委顿下去,客厅座钟“铛铛铛”响起来,她最后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时间,将它们重新收进抽屉——

失效了,就是一沓被辜负的废纸。

盛清让显然料到了这种辜负,回到公馆,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单独同宗瑛聊了一会儿,将她嘱托的物品转交,随即就要去处理别的事——公事、大伯那边的后事。

临分别,他讲晚上来接宗瑛回去,却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两个病患都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两天。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最终两人议出一条底线,无论如何,八月十九号宗瑛必须回到她的时代。

多逗留的这两日,宗瑛即便没有出门,也感受到了一种切实的变化——先是食物,食材变少,厨房的用人再也玩不出花样;其次是水和电,热水几乎停了,总是停电;最后是公寓里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从华界搬进了公馆。

好事也有,大哥的状况日益稳定,病怏怏的小儿也终于能正常饮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气之际,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给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现在家里人口愈多,她就更见不得清蕙围着两个无关的陌生孩子转。作为临时的一家之长,她终于在十九号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挣扎着不肯去,二姐连拉带扯将人赶出门,手握扫把站在门口放出狠话:“盛清蕙,你今天不把这两个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来!”

清蕙极不情愿地坐进汽车,宗瑛也与她一起去。

车子驶出公馆,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拒不送他们去福利院,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二姐扫地出门;但如果当真将这两个孩子送过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虑,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清蕙明显在试图说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过去看看他们……”她紧张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学校组织我们到福利院做过义工,那时候租界福利院还是很温馨的。”

讲完所有益处,福利院到了,车子却连外门都进不去。

福利院内外几乎被难民占领,早失去了昔日的秩序。清蕙看着车窗外,讲不出一句话,她的自我说服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甚至有难民见车子停下,立刻围上来敲窗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玻璃被人砸开。

司机见状不妙,立刻发动车子,通知后面两位:“这里不能待了!”

汽车在一片混乱当中逃离,清蕙紧张得下意识收臂,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待车子停稳,她仍没松手,勒得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宗瑛喊了她一声:“盛小姐——”在她恍神之际,接过她怀里哭得愈凶的孩子:“我来。”

清蕙手臂肌肉绷着,一时间难以松弛,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看向车外,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黄浦江,一艘英国人的驱逐舰停在江面上,即将起航。

数日来苏州河里漂着尸体,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隐隐升起来的黑色烟雾。难民仍不停地拥入租界,哄抢不断发生,运粮的车辆常常遭到阻截,正常营业的商店不断减少,租界居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警察显然有心无力,战火就在门口烧,租界的撤离也开始了——

超过八成的英国妇女和儿童登上驱逐舰即将去吴淞登船,撤离上海这座危城。

起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4

车内婴儿的哭声渐渐止了,盛清蕙的视线仍在车窗外。

她脸上的惊恐不定转而被无奈沮丧所取代,神情委顿,情绪亦低落:“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学校组织我们去福利院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现在连学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喃喃片语,是对之前自我说服的全盘否定。送福利院这条路被堵死,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为此陷入沉默与为难的除了盛清蕙,还有宗瑛。两个孩子都是由她带进盛家,如果当时她在华界没有施以援手,那么也就不会有小妹现在的苦恼。

宗瑛又下意识地抿唇,思索解决办法。她固然不能将这两个孩子带去二〇一五年,然而上海眼下这种状况,寻常人家大多想着如何逃离,逃不走的则纷纷琢磨怎样节省生活资料,如此节点,想要找个合适的家庭来领养这两个孩子,实在是难事。

难归难,总要用尽办法试试,她想。

“盛小姐——”宗瑛终于开口,决定先将担子从清蕙身上接过来。

没料话还没说出口,盛清蕙却突然握紧拳,撑起唇角,鼓足勇气说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紧!我有妈妈单独留给我的一笔嫁妆,以后我还能工作,我有本事养小孩。”

她说完看向宗瑛,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再获得一点支撑,“我可以教英文,说不定还能教钢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里也不会饿死。宗小姐,你讲对不对?”

宗瑛转头看她,那一双眼眸中透着年轻人独有的光亮与坚定,教人不知怎样开口劝阻。

盛清蕙此时下定了决心,从宗瑛怀里接过孩子说:“既然今天是十九号,那么就叫阿九好不好?”她干脆果断地给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来抹去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愉快,并建议道:“午饭还没有吃,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熟练地同司机报了地址,司机掉头转向南京路,十分钟后,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来。

清蕙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同宗瑛讲:“宗小姐,这里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刚转过身,面上笑容却在瞬间凝结——她挚爱的西餐厅,此刻双门紧闭,只悬了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着今不如昔,唯有旁边一家照相馆开了半扇门,算得上正常营业。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厅几秒钟,又将视线移向照相馆,转头同宗瑛讲:“宗小姐,不如我们去照张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头随她一道进入照相馆。

一推门,铃声即响,西装笔挺的老板闻声探出头:“要拍照呀?”

“嗯。”清蕙转头同身后的小男孩说,“阿莱,到前面来。”又抬头对老板讲:“我们要拍张合影的。”

老板眼尖察觉到阿莱穿得有些寒酸,马上就问阿莱要不要去换套衣裳再拍。

阿莱束手束脚的,清蕙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阿莱,小孩子拍照隆重点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板去换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这才去了。

只一会儿,帘子后面便出来一个小人,簇新的白衬衫,灰褐格子领结,穿得齐齐整整,看起来相当精神。

清蕙显然十分满意,抱着阿九走到幕布前,坐进圈椅里,又腾出手招招阿莱叫他过去。阿莱便到她身旁站着,小身板挺得笔直。

宗瑛只身站在镜头外,安安静静地看。

突然,清蕙又唤她:“宗小姐,你也一起来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不习惯拍照,你们拍吧。”

清蕙略表遗憾,但很快又进入拍照状态,在照相馆老板的指导下调整坐姿与面部表情。

照相馆内一派风平浪静,空气里隐约浮动着香水味,午后阳光顺门缝爬入,照片定格的刹那,宗瑛径直走出了门。

作为一个外来者,她不该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是时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买到一些新鲜出炉的司康,到699号公寓时,清蕙分了半袋给她,又问:“宗小姐,你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哥哥吗?”

“嗯,我同他讲好的。”宗瑛接过纸袋,又看看两个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车回公寓。

黄昏愈近,她进屋便捕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味道。

儿时暑假,午觉漫长,醒来就到傍晚,常常能闻见公寓里这种被太阳蒸了一整日的闲散气味。

那时妈妈讲她:“暑假这么多的时间,你为什么总是用来睡觉呢?午觉睡太多也许会变傻的。”

她就理直气壮地回“可是我作业都写完了呀”,然后抱上西瓜跑去阳台,一边吃一边看日头下沉,总有莫名的圆满和踏实感。

她止住回忆,走向阳台,暮光笼罩下的城市随即映入眼帘。

没有数十年后的高楼林立,站在六楼即可居高临下,视线所及几乎一片低矮。战时限电的城市,不复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块屋瓦下的人,都必须面对这骤然的冷清与未知的将来。

公寓花园里不再有孩子的嬉闹声,上楼前叶先生就讲:“我们这里住的多是外国人,以前交关热闹的。现在呀纷纷退租回国,倒一下子冷清起来了,相当不习惯的,你看这一沓沓的晚报——”他说着举起好几日都无人要的报纸:“订来给哪个看呀!”

宗瑛站在阳台上看夕阳沉落,心中不再有儿时的踏实与满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几分茫然。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她无从把握——对她而言,这个时代是不得变更的尘封历史,贸然地对它动手脚,哪怕只是分毫,说不定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她静静地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让回来了。

家里漆黑一片。他按亮灯,餐桌前、沙发上空无一人,又匆匆上楼,在客房里也未寻到她身影。

这令盛清让陡生慌乱——他担心宗瑛没有按时来,更担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么麻烦。跑下楼,夜风将阻隔阳台的窗帘撩起,细细的一缕月光便趁机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过去,终于在阳台上发现了沉睡的宗瑛。她的头挨着椅子,月光铺满侧脸,明晰线条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让手里的公文包还未放下,一动不动站在藤椅前看着她,过了许久,一颗心才恍然放下,后知后觉地叹出一口气来——幸好。

他不忍打扰,但放任她睡在这里,一是对脊柱不好,其次容易着凉,另外时间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唤她,一声“宗小姐”还未出口,宗瑛却突然噩梦惊醒般睁开了眼,眸光里尽是惊恐——

她呼吸有一刹失律,下意识伸出手就去抓,只听得有声音在反复同她讲“没事了宗小姐,没事了”,紧接着一双稳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柔似安抚:“没事了。”

她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绷起的双肩顿时垂塌,气息亦渐缓,声音微哑:“什么时候了?”

盛清让借着月光瞥一眼腕上手表,答:“近十点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温度和踏实感,理智却告诉他此时应该礼貌地松手。

他一点一点松开手指,几乎要放开她时,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刚睡醒的声音问他:“差多久到十点?”

“两分钟。”他说,“要回屋里吗?”

“不——”宗瑛努力平复惊醒后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来,抬眸同他讲,“我想再吹会儿风。”

“那么……我陪着你。”

踩过晚十点线,从一九三七年到二〇一五年,露天阳台外是璀璨的不夜灯火,高楼耸立,身处六楼只能仰视,夜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飞行器的指示灯孤独地闪烁。

离开不过几天工夫,宗瑛竟觉得阔别已久。

空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硝烟味,只有楼下传来的夜宵香气。

宗瑛饿了,她倏地松开手,推开阳台门回到屋内,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让:“先坐。”她说完径直走向厨房,打开橱柜想找些食物,最终只翻出几袋速食面,又在冰箱里找到一小块真空酱肉——足够吃一顿了。

她抬手按亮油烟机,拧开燃气,盛了水的煮面锅刺啦一声响,小气泡孤零零地从底部腾上来。

等锅里的水烧开,宗瑛掰开面饼倒入佐料,又撕开酱肉包装,取出来搁在案板上,将肉切成一摞有序的薄片铺进面锅,最后关掉火,从架子上取下两只碗,单手握住隔热柄走向餐桌,将锅放在台面上,说道:“食材不够,只能这样将就了,盛先生麻烦你拿一下……”

她侧头看向沙发,却见他已经起身去了厨房,是去取筷子,实在是一种难说清的默契。

两个人终于可以安稳地坐下来,共享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填饱饥饿的胃腹,宗瑛搁下碗筷,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盛清让亦放下碗筷,起身收拾了餐桌。

宗瑛握着手机看他端起餐具走向厨房,没有阻拦,低头长按电源键开机。

刚刚搜索到信号,密集涌入的短信和推送就差点将手机逼到死机,在卡顿数秒过后,宗瑛点开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错过了数以百计的电话。

这是现代人被担心、被需要的证明。

屋子里叮叮咚咚的推送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厨房的流水声。

宗瑛大致浏览完毕时,盛清让也将洗好的餐具放上了沥水架。

宗瑛将手机置于一旁,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了白天的事,她讲二姐勒令清蕙将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却根本无力接纳。

“清蕙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但这是我的责任。”她说,“是我带这两个孩子到盛家的,我想我给盛家或者清蕙添了麻烦,盛先生——”

她试图与他商量对策,盛清让擦干手从昏暗厨房里走出来:“宗小姐,不必过分忧虑,这两个孩子来到盛家,自有其中的缘分,这件事总有处理的办法。”

他讲话做事总是如此,不论事情多棘手,总要先让对方稳下来。

宗瑛抬头看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遂讲:“不早了,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还有些事要先处理。”

盛清让听到她手机铃声又响,很识趣地上楼取了换洗衣物,兀自进了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盛秋实打来的,他语气着急地讲了一堆,最后问:“你在哪儿?”

宗瑛倚着餐桌答:“我在家,打算睡了。”

那边安静了两秒,说:“那你开一下门,我在你家门口。”

宗瑛的身体倏地绷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后还是走到玄关给盛秋实开了门。

就在她打开门的瞬间,浴室里的水声突然止了。

盛秋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进屋便问:“这两天你去了哪里?”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了一趟远门,信号很差,干脆就关机了。”她站着讲话,显然也不希望对方坐下,毕竟一旦坐下,就意味着时间会被拖得更长。

盛秋实只能陪她站着,他讲:“休假?我看新闻里讲你被停职了,是真的吗?”

停职?宗瑛轻皱起眉,盛秋实调出手机新闻递给她:“你没看吗?”

宗瑛接过手机,只见新闻标题写着: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白屏黑字,无疑是在讲她。

她又抿唇,盛秋实则安慰道:“媒体热衷捕风捉影,你不要因为这样的事不愉快,都过去了。”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将新闻看到底,没有吭声。

盛秋实意识到自己开错了话匣,因此立刻转移话题:“你最近有遗失过信用卡吗?尾号8923,你是不是有这张卡?”

他问得相当突然,宗瑛警觉抬眸:“你在哪里见到过吗?”

“我在医院见有人用你这张卡结了账。”他确信宗瑛的确是丢了卡,遂问,“所以你报挂失没有?”

宗瑛眼角余光瞥向浴室,那张卡是她拿给盛清让用的,她当然没必要挂失。

这时盛秋实却好心向她提供线索:“是一个年轻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说着拿回自己的手机,点开前几天的邮件:“与我知道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他说着将手机重新递过去:“最上面那张照片里,正中间站的那个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了合照里的盛清让——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丝不苟,在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还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刚要问“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时,紧跟在下面的一张照片就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一位学生模样的少女坐在幕布前的椅子里,身旁站了一个穿衬衫打领结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了,她问:“这是谁?”

5

盛秋实起初以为她是问第一张照片里的哪个人,头凑过去,才意识到她问的是第二张。

黑白照片占满屏幕,场面温馨、情绪愉悦,在盛秋实眼里,这不过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张家庭合影,但对宗瑛而言,这却是半天前亲眼见证的画面——

此时它定格在4.7英寸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莱也在笑,怀里的婴儿安静地睡,一切好像才发生不久,但岁月的洪流明明已冲刷它将近一个世纪。

盛秋实未能察觉到宗瑛的惊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暂停留,大方说道:“你问盛小姐吗?她是我祖父的养母。”

宗瑛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突然垂了下来。

她刚刚在瞬间腾起的疑问,被盛秋实不留余地地证实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头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将手机递还给盛秋实,走几步到玄关柜摸出一盒烟,迅速点燃一根,又折回客厅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了最高。

电视里播着几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后续报道,在嘈杂的群众采访声中,宗瑛低头抽了一口烟,问盛秋实:“能讲讲那张照片吗?”

盛秋实到这时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毕竟她很少对他人他事生出兴趣,这样的主动询问很稀奇。

但他低头看一眼手机屏,仍如实道:“这张照片应该拍于战时,据我祖父说,当时盛小姐收养了他们,机缘巧合出门拍了张照,至于具体是哪一天,他也不晓得。”

机缘巧合。是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巧合?她的参与又是否产生了影响?

宗瑛仍低头抽烟,稀薄烟雾掩盖了她的焦虑。她问:“哪个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着讲,“站在盛小姐身边的是他兄长,据说他们是在逃难过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种残酷年代,如果没有盛小姐,他说不定都很难存活,那么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烟丝静静燃烧,宗瑛从烟雾里抬起头。

她从对方言辞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个“盛小姐”,而不称呼她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实如此描述,“当时我祖父太小,对她的印象实在有限,只晓得她姓盛,家境殷实。”

“当时?”宗瑛蹙眉问。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几年。”他叹口气道,“时代动荡,几经波折,分别也是常事。何止与盛小姐分别,我祖父与他兄长也就此别离。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祖父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关于盛清蕙的命运,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善良纯真的脸,不禁闭了闭眼,随手拿过桌上一只空易拉罐,将燃了大半的烟投进去,无意识地晃了晃罐子,烟立刻就灭了。

屋中的烟味就此停滞,电视里的新闻仍在继续,声音高得仿佛能盖过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地听盛秋实讲:“十多年后祖父去国离家,但始终带着和盛小姐的合影,这大概也是家里最珍贵的两张老照片了。”

座钟指针不停运转,宗瑛看着电视画面走神,她陷入一种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个由她一手带到这世上叫阿九的婴儿,曾出于本能的害怕紧紧攥住过她的衣服,这是她将他带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养的果;盛清蕙收养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随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实。

但就算没有她的参与,盛秋实,却仍然是她早前就认识的盛秋实。

仿佛阿九与清蕙的遇见,和后来的种种分离,都早已注定,和她是否参与,毫不相干。

盛秋实讲完老故事,陪她毫无目的地看完这短暂的晚间新闻。

节目结束音乐响起的瞬间,宗瑛骤然回神,转过头看他:“这几天找我有什么事?”

“宗瑜醒了。”他说,“但情况不是很好。”

“有没有我帮得上的?”

“他不愿意讲什么话,前两天他突然说想见见你,我想或许你能和他聊一聊。”

“见我?”

“对。”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别的姐弟一样亲近,两人平时见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内向,几乎不在她面前讲话,又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钟,对盛秋实说,“快十一点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盛秋实也发觉耽搁了太久,识趣地告辞出门。

他走到玄关,借着昏昧廊灯,低头看见一双德比鞋,大概42-43码的样子,显然不属于宗瑛。

此刻这间公寓里,难道有第三个人在?

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实移开视线走出门,同宗瑛叮嘱了一声“好好休息”就径直转身往电梯走去。

宗瑛关上门,关掉电视,浴室的水声再度响起。

之前盛清让一听到开门声就关了水龙头,他听到有人进屋,有人和宗瑛交谈,但后来便什么都听不清,因为宗瑛突然打开电视且反常地调高音量,细究起来,则是一种故意的掩饰——她可能不想让他听到后面的谈话,因那些谈话,或许已经关乎他身边人的命运走向。

尽管未能听到重要部分,盛清让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猜测。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两个孩子时,明显表现出了一种愧疚和担心,她也许在质疑自己的贸然举动,影响到了别人原先的人生轨迹。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发上抽烟。

她见他出来就灭了烟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索性什么都不说,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进入浴室拧开水龙头,哗哗的热水喷洒,站在花洒下,感受到的是久违水压——这是战时租界也没有的。

不久,她听到钢琴声,起初以为是隔壁小囡又在练琴,但她关掉水龙头听了半分钟,发觉不是。

是盛清让在弹琴。

这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宗瑛吹干头发出去时,琴声歇了,公寓里的灯关了大半,盛清让刚刚上楼。

宗瑛抬头看他,只见对方站在楼梯拐角处,同样也看着自己。一片暗光中,只剩呼吸声与座钟走针声,彼此的脸都难辨。

宗瑛没有出声,匆匆转身打算回到卧室去,楼上的盛清让却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请你放心。

他的宽慰恰到好处,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对着他道了声:“早点睡,盛先生。”

盛清让在楼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关掉最后一盏灯,走进卧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来,借的却是天光。

早晨五点多,太阳露脸,市井声“噌”的一下就都冒出头,楼下开门声不断,公交车报站声过一会儿就响一次,隔壁的小囡又开始练琴,宗瑛出来洗了个冷水脸。

洗漱完毕五点四十五分,宗瑛翻了翻玄关柜,没什么收获。

她抬眸瞄到墙上挂着的可撕日历本,最新一张还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八月二十,因此她撕掉了全部过期页,开启新的一天。

日历上赫然写着“七夕节”三个字。

她这时听到了盛清让下楼的声音,转过身将废弃日历纸投入纸篓,抬首打了一声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应道。

宗瑛走过去,将之前的银行卡递给他:“这张卡你先留着吧,以防万一。”她说着又从钱夹里取了一张蓝色卡给他:“交通储值卡,打车也可以用,余额不够它会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让盛清让愧于接受。

见他迟迟不接,宗瑛二话不说低头打开他的公文包,将卡塞进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钱解决的麻烦,拿着吧。”

她说完抬头,“所以准备走了吗?”

盛清让答:“嗯。”

距早六点还有三分钟,两人心知肚明,却都无从开口。

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静的状态下分别——宗瑛不会跟他回那个时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

六点来临,宗瑛再次见证了一个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间蒸发的梦。

她伸出手,什么也触不到,耳畔只有座钟声“铛铛铛”地响。

打开门,天气晴好,这是她要面对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边安安稳稳吃了早饭,阳光奢侈地铺满了桌。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像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她挨到上班时间,打算去和章律师见面,却又突然想起章律师改了详谈日期,因此只好改道去医院。

盛秋实也是刚到医院,宗瑛在电梯里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盯着上升楼层对宗瑛讲:“我现在去查个房,你先上楼去看看宗瑜,看完了到楼下找我,我同你谈谈他的具体情况。”

宗瑛点点头,目送他出电梯,对着光滑如镜面的电梯门整理了衣着——她不知道上楼会遇见谁,除了宗瑜外,或许还有他妈妈,甚至大姑。

有些关系,她并不善于经营。

电梯门打开,迎面是高级病区特有的安静。她询问病房时,护士甚至会询问她的身份和来意。

就在她低头填登记表时,梁护士刚好过来,看到她就讲:“宗医生过来看弟弟呀?我带你过去。”

宗瑛随她离开,留下护士站另外两个护士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小声讲:“她是以前在神外那个宗医生吧?我听梁护士讲她以前蛮厉害的,不晓得上学早还是跳了级,毕业的时候年纪可小了,还是徐主任的得意门生。”

另一个不知情地问:“那现在她在哪个医院啊?”

“哪里还做什么医生呀!听说当法医去了。”

“徐主任的高徒去当法医?!”

“再是高徒,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大概也没有医院肯要她,那么只能去剖死人了。”

两人讲着,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浅蓝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里提了只箱子,漠然神情里隐约透着一点倨傲,正是薛选青。

她出示了证件及相关文件,讲:“2013病房,伤情鉴定。”

护士抬眸看一眼,将登记表拿给她,“麻烦你填一下好伐?”

薛选青接过表,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个访客的记录,白纸黑字写着“宗瑛”,要去的病房号是“2015”。

薛选青恨不得立即去2015捉她,但她还是拿起笔倚着台子耐心填表,面无表情地听两个护士继续讲刚才的八卦。

“你讲清楚呀,出的什么事情?”

“我那时候还没来,只是听人传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她紧接着道,“听说她刚升职称就把手给跌伤了,反正伤得很严重,一度说不能恢复,后来不晓得又怎么能上台做手术了,不巧那个手术失败了,病人家属又闹得相当厉害。虽然讲手术都有风险,但这种事情叫别人一看,都会怪到医生头上的,会讲她手没完全恢复好,不该上台拿病人的生命冒险。”

“这个样子啊,她怎么跌伤的呀?”

“鬼晓得,神外医生的手那么金贵,自己不注意又能怪哪个?”

薛选青寡着脸将登记表递过去,瞥了眼两人的工号,突然当着人家面念出来:“126,213。”

对面两个人一脸莫名,薛选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走廊里静得出奇,2015号病房内也一样安静。加湿器毫不知倦地吐着白雾,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宗瑜妈妈一大早有事先出去了,护工见宗瑛来也主动避开,病房里便只剩这一对姐弟。

宗瑛说:“盛医生讲你想见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宗瑜沉重地呼吸着,每一次都很缓慢,看向她的眸光更是毫无光彩,但隐约有些悲伤。

她从保温壶里倒出了一些温水,问他:“要喝点水吗?”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长到十几岁年纪,文弱善良,成绩很好,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在家里也很少提要求。

宗瑛记得他小时候就很努力地亲近她,想讨她喜欢,但彼时她一心想要从那个家里远走高飞,早早就将这扇门关了,也拒绝了他的主动靠近。

雾气氤氲中,宗瑛问他:“那天晚上,你和邢叔叔为什么要在凌晨出门呢?”

从宗瑛获知的消息中,宗瑜那晚说好了是要在舅舅家过夜,难不成半夜反悔?他一向不是那种任性的孩子。

宗瑜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不记得。”

宗瑛试图再问:“那你记得邢叔叔的车是怎么失控的吗?”

他似乎犹豫了会,最终摇了摇头,这次干脆连话也不讲了。他受过颅脑外伤,心理上亦可能存在障碍,记忆的短暂缺失是有可能发生的。

宗瑛知道问不出太多,索性不再问了。她将视线移向监护仪,意识到他已经很吃力了,因此重新看向他,语声温和:“如果你有记起来的或者有要对我讲的话,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好吗?”

见他没有答复,宗瑛又说:“那我先走了。”

她不太想和宗瑜妈妈见面,在对方回来之前,她想先走一步。

她从椅子上起身,打算走时,却突然被宗瑜喊住。

“姐……”少年艰难地吐字,出乎意料地讲,“对不起。”

已经转身的宗瑛愣了一下,她转头疑惑地看过去,宗瑜却别过了脸。

为什么要讲对不起?宗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他们姐弟之间并没有任何互相亏欠的地方。他这声“对不起”到底关乎哪件事呢?

这时宗瑛的手机乍然振动,将她拽回神。

宗瑛接起电话,那边问:“你打算在里面待多久?”

宗瑛下意识抬眸,立即挂掉电话走向门口。她拉开房门,薛选青背靠门框,一手拿着电话,一只脚抬起来压住对面门框,横阻了去路。

宗瑛垂眸看她的脚,又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薛选青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说:“总算是找到你了。”

Chapter 7

1

宗瑛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选青不甘示弱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宗瑛留意到她手里提着的箱子,猜她到此是为公务,又不巧在来访登记簿上发现了自己,按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到病房门口来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来找自己,无非是为三件事——

一是到底为什么休假;二是那辆车为什么会停在马路中央;最后大概是求证盛清让的身份。

不论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动交代,宗瑛选择以静制动,等她问。

可薛选青偏偏不拣这些问,她抬下颌指指门内,盯着宗瑛问:“恢复得怎么样了?”

宗瑛略略侧身,问她:“能不能容我先关上门?”

薛选青避开来一些,待宗瑛关上门,立即又抬脚一撑,将宗瑛牢牢限制在狭小区域内:“好了,讲吧。”

宗瑛无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为,抬眼回道:“脱离危险期,需要静养,可能有记忆缺失。”

“所以什么都问不出来对不对?”薛选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讲,“队里昨天就有人来过,问了半天,他也是讲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忆,从他这里入手意义不大,毕竟那袋毒品的来源,已经有些眉目了。”

出于保密和回避原则,薛选青无法讲得很具体,但她最后这句话,却足以让宗瑛回忆起几天前的一个细节。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选青还有小郑去酒馆吃饭,饭桌上小郑曾经提过“毒品袋上有另一个人的指纹”,他当时的怀疑对象是“新希制药高层”。

邢学义会从谁手里拿到这袋毒品?当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层吗?如果是,那么是谁?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几乎从没有关心过新希内部的事,谁掌权,谁得势,又有哪些派系斗争,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忆那些相关人的面目时,病房内的宗瑜却突然动了一动。他听着外面含含糊糊的对话,听到薛选青最后那句时,突然睫毛轻颤,眼睛睁开,茫然地看向了天花板。

此时,外面响起了他熟悉的脚步声。他晓得,是他妈妈回来了。

宗瑜妈妈的归来打断了门口两人的交谈。

薛选青睨她一眼,收回脚往旁边避了避,剩宗瑛独自应付来人。

宗瑜妈妈用一向温柔的语气说:“宗瑛过来啦,进来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讲讲话的。”她做事说话都不紧不慢,连日的彻夜守候将她整个人的精神气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讲话时仍努力撑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刚刚看过,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妈妈点点头,进了门又转过身来,抬头对宗瑛讲:“你有空多来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终应了一声:“好。”

宗瑜妈妈关上门,薛选青的手机响起来。

2013号病房那边催她赶紧去,她挂掉电话却不着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门口去等我一会儿,我那个车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账。”她说完便要转身,却又扭头补了一句:“还有进出你家的那个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会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无疑就是盛清让。宗瑛对此却不是很担心,毕竟盛清让于这个时代而言,到底是个不存在的人。薛选青这样做不过是徒费力气。

待薛选青进入2013号病房,她转过身往回走,未到护士站便隐约听到议论声。

八卦未停,两个护士仍在议论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条“涉事法医疑遭停职,曾出过医疗事故”的新闻,两个人再度将话题焦点转移到她身上。

一个说:“2015号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记得啦?”

一个接:“7?23那个交通事故住进来的是伐?好像还死了一个亲戚?”

“是舅舅,说还是新希药物研究院院长,前一阵子这件事影响很差,新希又有新药要上市,应该也公关了不少。说到这个,我倒还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几年前新希的一桩新闻。”

“十几年前的事情你怎么晓得的啊?”

“梁护士讲的啊,她说新希成立药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个研究室,当时负责人叫严曼,就是这个宗医生的妈妈,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药,严曼突然就死了,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好像是自杀吧。”

“太可惜了。”

“据说这个严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后来那样关照她女儿,大概也有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关照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高徒’出了事故之后,连手术台也上不了,没办法跑去当个法医,现在也要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宗瑛听完议论,没有立即露面。

她倚墙站着,揣在裤袋里的右手无意识地轻颤,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来。

离开特需病区,宗瑛下楼找盛秋实。

医院的早晨是从交班查房开始的,三三两两没睡醒的实习生跟着老师穿梭在各个病房,是宗瑛曾经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实突然从后面喊住她,快步追上来,抢先一步替她推开诊室的门。

“谢谢。”宗瑛说。

“和宗瑜聊得怎么样?”

“他有些虚弱,话很少。”

盛秋实示意她在沙发上坐,又倒了杯水给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与措辞:“昨天检查下来他心脏的问题更加严重了。本来就不好,这次出个车祸雪上加霜,情况很不乐观……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别的办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喝,却被过热的水给烫到了。

她默不作声地将纸杯放回茶几,又听盛秋实讲:“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参考病例少得可怜。”

宗瑛问:“家里人都知道了吗?”

盛秋实点点头:“昨天讲的,应该都知道了。”

外面天气极好,这消息却似一团阴云,配合室内温度极低的空调风,头顶好像随时要落下大雨来。

尽管要相信奇迹的存在,现实却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时间内遇到合适的心脏供体,太难了。

宗瑛无烟可抽,就随手翻起茶几上的学术杂志来缓解焦虑。

盛秋实讲:“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小孩子蛮可怜的,有时间多来看看吧。”

他的话里隐晦地存了些“看一时少一时”的意思,宗瑛领了意却未做回应。突然有个护士敲门探头进来:“盛医生,403会诊,马上。”

盛秋实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扰他。

她出了诊室,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最后鬼使神差地停在一间手术室外。亮起的红灯意味着手术正在进行,门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属,门内则是宗瑛再也没有资格进入的区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她敛神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外婆久违的笑脸,左上角显示对方要求进行视频通话。

宗瑛按下接听,屏幕那边图像晃动,大概是信号不稳定,声音也断断续续。

外婆讲话时,小舅舅的脸也凑进来,他讲:“宗瑛你等一等,我用电话给你打过去。”说完就挂了。

电话打过来,声音终于清晰,宗瑛抬起头,阳光穿过玻璃映满她的脸。

小舅舅在那端讲:“宗瑛,外婆过几天要回国,想试着联系一下杭州老家的亲戚,但找不到号码了。她讲公寓里有一本牛皮册子上记了一些,应该是放在你妈妈那个柜子里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国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过神,说:“可是那个柜子被外婆锁了,我没有钥匙。”

小舅舅答:“她讲钥匙就藏在座钟后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没开过那个柜子了,老座钟也数年未挪过位置。

她挂掉电话,仍未等到薛选青下楼,因此决定返回公寓。

穿过斑斓的门廊,公寓宽廊里空无一人,没有服务处的高台,更不会有一个叶先生探出头来讲:“牛奶到了呀,要带上去伐?要开电梯伐?”

只有自动打开的两扇电梯门,冰冷机械。

宗瑛进入电梯,迅速到顶楼。

她甫进屋,径直走向座钟,小心翼翼地移开它,果然寻到一把陈旧钥匙——尽管已经失去光泽,但它却是外婆多年之后的一种许可。

阳台门半开,燠热微风撩动窗帘,落在地上的阳光随之变形跃动。

宗瑛手握钥匙打开柜门,扑面一阵淡淡的灰尘气味,架子上依序摆满了册子——几乎都是严曼留下来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过去,抽出一本牛皮册子。封皮上面手工压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讲的电话簿。她正要将它放回原位,却突然止住动作,因为这个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双手翻开它,满目都是严曼的字迹。

严曼是个做事工整简洁的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页页往后翻,到八月、九月……

九月十二日,九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日。

九月十四日那天,严曼只写了两件事:“1.数据确认;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没有再回家。

宗瑛双手紧捏着本子,想起那个惨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间,却意识到书签带压在后一页,这促使她又往后翻了一页。

九月十五日,严曼还安排了三件事,都与工作相关。

一个在九月十四日打算去自杀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2

宗瑛从本子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目光所及是满柜的遗物。

那年严曼猝然离世,他们在她办公室里找到大量抗抑郁处方药,结合她那段时间郁郁寡欢的表现,都认为她可能是受药物影响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

事发现场是新希新建的办公楼,当时连大楼环形走廊上的围栏都没来得及装,楼里自然不可能有人办公,因此事发时一个目击者也没有。

那段时间严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仿佛被各种负面能量围困,加上事故现场的勘验结果也没有显示出他杀迹象,报道中对真相的猜测就更倾向于自杀。

宗瑛合上本子,将它放回原处。

事情过去了十几年,曾经的蛛丝马迹早在漫长岁月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已很难再回头探寻真相,但有一点宗瑛能够确信,严曼的离开原因不该是自杀。

她一向坚忍努力,对学术负责,对工作负责,对孩子负责,不会无端地一声不吭就挥别人世。

当年那些对她“轻生、不负责任”的指责,那些毫无意义的可惜与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后关乎遗产的争夺嘴脸,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时光里。

那时的宗瑛沮丧又厌恶,却无力离开。外婆遭受沉痛打击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国休养,而她只能留在这里,形单影只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板着脸寡言少语地活到现在,宗瑛甚至记不起小时候的笑颜。

玻璃柜门上浅浅地印出她的脸——寡淡的、不生动的一张脸。

她试图撑起两边唇角来表达笑意,却是不熟练的僵硬,最后只能放弃。

宗瑛尽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骇浪,在满目母亲遗物中为外婆翻找一册薄薄的通讯簿。

外婆出生于淳安古城,家里兄弟姐妹早早地各奔东西讨生活,此后一别多年再难相见,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二,又恰逢严曼去世,就再没有联系。那时候留下来的电话号码,或许早已变更易主,其实就算找到通讯簿也未必能寻到故人了。

但人生垂暮又身处异国,对故乡故人的惦念是最后的执着,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

宗瑛几乎翻遍书柜,最后在一堆笔记本里找到了它。单薄纸张稍稍变脆,墨迹只有些许晕开,并不妨碍辨认。

宗瑛抬手关柜门,百般情绪仿佛也在柜门关闭的刹那,被封锁其中。

外婆的归国也为宗瑛提供了绝好的借口。

薛选青晚上再找她,问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复:“外婆回国了,要陪她寻亲。”

这理由充分且正当,简直无可指摘。

但薛选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讲:“寻亲的确是重要事情,但你这次请的假长得离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上面批这么长的假给你。宗瑛,我晓得这样逼你不妥,但我希望了解你的难处。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个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担或许会轻松一些,你讲有没有道理?”

宗瑛闻言沉默,她明白薛选青是出于百分百的好心,但现在并不是摊牌的时机,于是答道:“选青,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很快的。”

薛选青认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讲:“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答应我。”

“好。”她亦同样认真地应了下来。

八月的上海,温度丝毫不降,浮在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滚烫。临近月尾,终于连下两场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后,天地迎来一种潮湿的干净。

这期间宗瑛和章律师见了面,表达了自己的财产处理意向,但因谈话时间有限,这件事并没有能够深入,章律师只能与她另约日期。

按照原来计划,她应该尽早处理完这件事,即刻入院手术,但外婆回国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将一切都推后了。

九月一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机场接她。

小舅舅工作极忙碌,实在腾不出时间在上海久留,几乎是将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头上。

外婆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严曼接连去世那几年外,其余时候她都十分达观活泼。

宗瑛开车带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着车窗外感慨道:“是什么都变了,还是我老得连以前上海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宗瑛眼角余光掠过窗外,她从一九三七年回到二〇一五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变了,外婆。”

外婆眸光里蓄起一些上了年纪独有的伤感:“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话音刚落,外婆就又换了话题,同宗瑛表达歉意:“你今天是请假了吗?看来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宗瑛说:“我攒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紧的,我还晓得怎样到网上去订车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却当我老得什么都做不成了,其实真的没有关系。”外婆讲话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腔调,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让。

她很久没见他了。这么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号公寓出现过,而她给的那张信用卡,从八月二十一日之后,就没有再推送过任何的消费提醒。

盛清让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是因为出了事没法出现,还是因为时空的漏洞得以修复,以至于他不需要再反复穿梭于两个时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别,隐约似鹊桥相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的牛郎织女,各置银河一端不再会面。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下次相会好歹有一个可预见的期限,而他们分开,则根本没有可测的相会之期。

一个在现代即将面临高风险系数的手术,另一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应付战争带来的种种危机,缘分真的……说断就断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里莫名闪过一瞬黯然。

她确定自己是担心盛清让的,同时也担心她带去盛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有清蕙……她从心底里祈愿他们能免于战火侵袭,能平安度过那长达数年的不安定。

想着想着,她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侧后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丝不安。

外婆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起她。尽管这些年通过视频或者电话能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近况,但当下面对面地接触下来,外婆的担心变得直观而强烈——

不论是长相,还是做事的样子,她都和严曼越来越像。

外婆忧心地看向她扶着方向盘的手,谨慎地问:“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宗瑛虽觉得这问题突然,但也很快应道:“没有的。”

外婆又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烦?”

宗瑛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觉得我能够应付。”

答复也几乎和严曼当年一模一样,可那时严曼说完这些,很快就走了。外婆的忧虑由此变得更深,严曼的不告而别对她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见有人重走严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两个人抵达699号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违的老房子,心中难免各种情绪交织。

这间公寓曾经是她结婚的新房,她曾在这里迎接过孩子们的降生,曾目送他们出门读书,见证他们组建新的家庭,又一个接一个地送他们离开,后来她自己也离开了这里,一走数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书柜前站了许久,又越过书柜抵达阳台,暮色里是一个崭新的上海,与她老旧的伤感故事毫不相干。过去种种,其实对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远、需要节制的悲伤与遗憾了。

宗瑛站在旁边,与她讲这些天同浙江亲戚们联系下来的情况。

她按簿子上的老号码逐个打过去,前面几个都拨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个倒还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现在已随女儿移居南京。她紧接着往南京那边打了电话,那边讲姨外婆也很惦记姐姐,如果能见面,他们就尽早安排。

虽不能个个都联系上,但还有一个能立即见面,这对外婆来讲,已经是不小的惊喜。

宗瑛和南京那边又联系了一次,两个老姐妹隔着电话用乡音讲了半晌,忍住落泪的冲动,迅速敲定了见面日期——九月三号,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过午饭稳稳当当出发,开车上高速,抵达时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进入市区遭遇小小拥堵,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晚高峰,这是二〇一五年的南京。

那么七十多年前呢?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着远处风平浪静的高楼,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会面地点就在姨外婆家里,南京市区一间普通商品房。

她女儿女婿置办了满桌子的菜来招待,十分热情,讲话都带着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姐妹讲的是淳安方言,她们两个自成一个世界,日渐浑浊的眼眸皆被潮湿的喜悦包裹。

久别重逢,大多如此。

将近晚八点,住浦口的外孙一家、住江宁的外孙女一家也都陆续赶到,狭小的一个屋子一下子多了十来口人,顿时热闹得像过年。电视机播着当地新闻,孩子们在沙发上翻滚,有人在厨房帮工,有人在客厅摆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家里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聚餐,这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烟火气。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立在那儿,赶紧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头喊她:“上海姨母快点坐呀,马上要吃饭啦!”宗瑛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边的一对小沙发,请两个老人家过来入座。

席间,外婆理所当然地成了关注的焦点,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况,但宗瑛乍一看就十分内向,他们稍微问了几句也就打消了继续探询的念头。

一顿饭愉快结束,已近晚十点。

平日里这个点,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况特殊,两个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边,切了西瓜备了冷饮看电视。

宗瑛在角落里坐了一会,电风扇吹得她隐隐头痛,姨表妹见她轻皱起眉,便问:“是不是太闷气了?”紧接着又说:“要去外阳台吹吹风吗?”

宗瑛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姨表妹便起身领她去朝南的外阳台。

对方打开窗户,讲:“空调一直开着,之前烧饭的油烟没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没应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嗯。”姨表妹点点头,“没关系的,你当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从稀薄烟雾里看出去,万家灯火似星光闪烁。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二十二点零六,已经过了晚十点,但毫无动静。

旁边的姨表妹察觉她有些焦虑,又见她盯着时间看,以为她是着急回上海,便讲:“你们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嗯。”宗瑛应得含含糊糊,她解锁手机,点开搜索页,犹豫片刻,搜出淞沪会战大事记。

“八月二十一日,敌增援到,双方激战,陷入僵持状态。

“八月二十二日,汇山码头我军继续向两翼进展,东面逼近杨树浦路,西面到横滨河。

“八月二十三日,日机轰炸先施公司,死伤八百余人。

“八月二十八日,我军与罗店之敌激战旬余,伤亡过半,罗店镇陷落。

“九月一日,日军第12、18、21、22、36等旅团抵上海……同济大学被日军轰毁。”[1]

寥寥数笔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显示出战争的走向,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个平民的命运,却无法一一顾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经放弃的那三个字时,“叮咚”一声,顶部突然推进来一条消费提醒。

宗瑛飞快点开,消费地点显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药店的商户。

宗瑛蹙眉,一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立即从脑海里跳出来,她突然转头问姨表妹:“小区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药店?是连锁的还是就那一家?”

3

宗瑛一直寡言少语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这时突然一连串地发问,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药店啊……”姨表妹努力回忆一番,答道,“对的对的,西门口有一家,应该不是连锁的,好像就是个私人药店。”

宗瑛烟都没来得及抽完,姨表妹话音刚落,她徒手捏灭香烟,只吝啬地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惊愕的表情里,匆匆忙忙穿过客厅出了门。

防盗门被关上的刹那,客厅里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过神问:“刚才……哪个出去了?”

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的小囡抢着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这时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姨表妹从外阳台返回来,讲:“好像是去药店了,大概……是去买药?”鉴于宗瑛刚才的表现太过奇怪,姨表妹的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但重点是要让长辈不起疑,她也就没有多话,还顺便帮宗瑛找了个合适的出门理由。

老小区的楼层矮,没有配备电梯,楼道里装着声控灯,宗瑛疾步跑下去,楼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气跑出西门左拐,乍然推开药店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竟令她打了个寒战。

宗瑛气喘吁吁地抬头,目光扫过整个店,药柜、收银台,压根没有盛清让的身影。

她努力稳定气息,问:“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买了五十六块五毛钱的药品?”

收银员蓦地一愣,“你怎么晓得?”

她问:“人走了多久?”

收银员仍蒙着,讲:“好像是三四分钟前?”

他话音刚落,宗瑛倏地松开门把手,疾步离开,药店玻璃门却迟迟缓缓过了好一会才自动关上。

一路停满了私家车,路灯间断地亮着,宗瑛步子极快,快得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息声,额头也被这燠热天气逼出一层薄汗来。

她行至分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手机突然又“叮咚”一声响起,宗瑛解锁屏幕,跳出来一条新的消费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块八毛钱。

宗瑛依稀记得开车进来时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进右边的路,铆足了劲跑过去。

经过一座大厦时,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声止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身,双手撑住膝盖看向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气息不稳地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宗瑛亦直起身,皱着脸吃力地平顺呼吸。

“你为什么会在南京,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盛清让压制着吃惊,用尽量稳重的语气问她。

“讲来话长,先不同你解释。”她说完这句,气息稍稍平稳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与消瘦,脸上竟然划破一道口子,领口有血迹,手里则提着一只药店塑料袋,除药品敷料外,里面还另外塞了一瓶水、一个面包。

宗瑛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他受伤的缘由,也没空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有没有笔?”

他未带公文包,最后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她。盛清让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宗瑛却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只手,摊开他掌心,迅速写了一个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辆车,到这个地方等我。”

说完她旋紧笔帽,又摸出钱夹翻出两张纸币塞进他手里:“我需要回去接个人,可能会晚些时候到,请你耐心等一会。”

她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没有给盛清让任何回神的机会。等他彻底缓过来,宗瑛都已经走到百米开外,只留了一个果断又干脆的背影给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抢先开口问她:“刚才是去药店了吗?”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讲:“嗯,有点头痛,去买了止痛药,已经吃过了。”

外婆问她:“现下好点伐?如果不方便开车,就叫代驾好不好?”

宗瑛摇摇头:“不要紧的,我现在好些了。”

这时众人都有些困了,纵然再依依不舍,但家里空间不够,就隐约显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同姨外婆讲:“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们仍在南京,还能够一起聚的。”

姨外婆点点头,至此众人才终于松一口气,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将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区,又目送她们上了车,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边岔道一路开出去,途经她与盛清让相遇的那座大厦时特意瞥了一眼——大厦前的台阶上空空荡荡,看来他已经走了。

车子畅通无阻地驶向预订的酒店,抵达时十一点整,外面冷冷清清,前台似乎也困了。

宗瑛一进门就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外婆便问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么吗?”

宗瑛一边答“没有的”,一边将视线移向北面靠室内喷泉的一张沙发,终于在那里发现了盛清让。

盛清让也注意到她,但鉴于她身旁有长辈,便不敢贸然上前,仍老实在沙发上待着。

外婆本要与宗瑛一起去办入住,宗瑛却讲:“外婆,你累了,先坐一会,我来就好。”说罢拿过外婆的护照,径直走向前台。

她报了信息,前台查完,问:“预订了一个标准间是吗?”

宗瑛压低声音讲:“不。”说着同时递去身份证和护照:“要两间。”

“分开?”前台视线越过她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外婆,显然是觉得放任一个老人家住一间不安全,但最终也未多嘴,顺利给她开了两个房间,递去两张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张房卡,甫转身,只见外婆正盯着另一张沙发上的盛清让。

她快步走过去,唤了声“外婆”,同时扶她起来讲:“房间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着,但视线却始终落在盛清让身上,直到转过身,才终于放弃对他的探究,转而同宗瑛讲:“你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伤成那样子,难道是与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来相当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眼角余光朝那边再次瞥了一眼,见电梯门打开,赶紧岔开话题:“外婆,电梯到了。”

她送外婆进入房间,外婆便一直同她讲淳安老家的旧事情,宗瑛不好打断,就一直在看时间。外婆察觉到她的焦虑,问:“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去做吗?”

宗瑛说:“我想时候不早,该洗澡了。”

外婆讲:“那么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过一个固执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飞快,头发吹到半干,穿个浴袍就出来了,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外婆便讲她:“你不要赶时间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顾点头,从旅行包里翻出换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衬衫、长裤,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问:“阿瑛,你是打算穿这个睡觉吗?”

宗瑛这次答得飞快,说:“我想出去抽会烟。”

外婆并不喜欢别人抽烟,但宗瑛抽烟总归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只能随她去。

待外婆进入浴室,宗瑛终于从房间出来,下了楼到大堂,只见盛清让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有服务生上前,委婉地劝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华懋饭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狈坐在大堂,服务生上前赶她走,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过主角从她换成了盛清让。

她走上前朝盛清让伸出手,同服务生讲:“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说完见盛清让还未反应,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动握住他的手,径直带他走向电梯间。

密闭空间缓慢上升的过程中,沐浴用品残留的淡雅香气与战火带来的硝烟尘土气交织在了一起。

宗瑛略皱皱眉,脚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让贴电梯内壁站着,不敢妄动。

宗瑛这时才问:“脸上怎么伤的?”

盛清让大概是太累了,反应亦变慢,愣了一下才答:“应该是弹片擦的。”

宗瑛的视线移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几乎站到了盛清让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而盛清让紧贴金属内墙,避无可避。

借着电梯内还算明亮的顶灯,宗瑛蹙眉敛睑,凝神观察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颌,这才看到他脖颈处的两道伤口——

倘若真是被细碎弹片擦伤,那么伤得实在太侥幸了。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颈动脉,那么我想……你可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话时她的手仍轻抬着他的下颌,且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检查伤口,神情姿态实在坦荡专业,盛清让便只能这么抵墙待着。

“给我看一下买的是什么药。”她说着终于垂下手,盛清让霍地暗松一口气,但他这口气还未尽,她一低头,潮湿头发便撩到了他的皮肤——凉凉的,带一些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发丝并不太柔软。

盛清让的喉咙下意识收紧,手指头微微颤了一颤,握紧了拳。

4

宗瑛还未从他手里拿过药品袋,电梯门就开了。她索性作罢,同盛清让讲了一声“跟我来”,便径直走了出去。

盛清让如释重负般松开拳,跟出电梯,即见宗瑛拐进了右手边的走廊。走在厚实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头顶射灯的暖光打下来,将潮湿发丝都映得温柔。盛清让走在她身后,心中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法语里称之为Déjà vu——

数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华懋饭店,他也这样领着她穿梭在这样的廊道里,只不过灯光不同、气味不同……外面没有炮声,开门的钥匙也换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还是一样。

房门开启,宗瑛挤入门内,将房卡置入取电盒,房内瞬时亮起。

她拉开门,稍稍避开一些请他入内,同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头也不抬地建议:“你先去洗澡,洗完再处理伤口比较妥当。”

盛清让一时站着没动,宗瑛便抬头:“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说话时有难以察觉的局促,讲完匆匆忙忙转过身,进入浴室关上了门。

宗瑛走到沙发前,将药袋搁在圆茶几上,手探进去翻了翻——该有的都有,还算齐全。

她坐下来,浴室内响起流水声,她又看看时间,百无聊赖地打开房内的电视。

42寸液晶显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阅兵。距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七十周年,而浴室里的那一位,在数小时前所经历的,却还是战争最开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渐沉黯,也没有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多久。

盛清让独自站在洗脸池前洗衬衫,血液渗进纤维中,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他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池子边缘,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绷起。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最后关掉水龙头,外面电视机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伴着分列式进行曲的女声解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四个字“抗战胜利”。

七十周年。

盛清让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只能穿浴袍。宗瑛转头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起身,只讲:“坐,我帮你处理。”

盛清让不好推辞,依言坐进沙发。宗瑛伸手拖过药品袋,熟练地撕开酒精纸,对着顶上打下来的光,抬手替他处理伤口。

酒精带来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让不落痕迹地皱了下眉,宗瑛说:“再深一些就需要缝针了,你很幸运。”

讲完拆开药盒,上药时盛清让问她:“宗小姐今天为什么会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讳:“我外祖母回国寻亲,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来。”她视线始终落在他伤处,上眼睑略略耷着,这时候却突然抬眸看他,问:“你呢?为什么会在那里,伤口怎么来的,这些天去了哪里?”

疑问成串,脱口而出。好奇成这样,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风。

盛清让面对这探询忽然垂眸,与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对撞。他稍愣,她移开视线,柔软指腹轻压他的脸,令敷料贴紧皮肤。

宗瑛见他不应,用鼻音“嗯”了一声。

盛清让敛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个住宅区,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馆,我今晚回那里是为了取一份资料。至于伤口,是在码头不小心中的招。这些天上海工厂开始起运,一路通行麻烦手续繁重,我便往返上海与镇江,替他们处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这些天晚上你住哪里?”

“有一些商店或者医院彻夜不关门,我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晚。”

“为什么没有刷过卡?”

“嗯?”盛清让显然未料到她可以即时洞察到每一笔交易,又答,“有人买了我一块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现金,到昨天刚刚用完。”

他的一切回应都没什么问题,宗瑛开始替他处理脖颈上的伤口。下颌挡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须凑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无地撩过他脖颈细薄的皮肤。

“盛先生?”她贴敷料时突然出声,盛清让紧张的喉部肌肉骤然动了一动,他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麻烦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语无伦次地想给出个解释,宗瑛却忽地松开手,就在他松口气打算好好讲时,宗瑛却又抬手轻握住他下颌:“张嘴。”

他是个乖巧的病人,听令张开嘴,唇角刺痛就愈明显。

是锋利金属片擦过时留下的细小伤口,没怎么出血,也不易察觉,但宗瑛捕获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问:“疼吗?”

一抬眸,一垂睑,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织中有片刻慌乱,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讲:“这里不用上药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从浴室出来时,电视上的阅兵式将近尾声,但角落里标着的“抗战胜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让看着屏幕一角,侧脸肌肉始终无法松弛。

地狱一样的岁月,虽终归会结束,但到底还是太漫长了,又有多少人能够挨过去呢?

他侧过脸看向宗瑛时,宗瑛俯身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

她讲:“你现在需要休息。不然哪来精力去应对明天?”

室内重归安静,宗瑛又问:“你要在南京留几天?”

他答:“后天回上海。”

“那你收好房卡,明天还是到这里来。”宗瑛说着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让的一句晚安还未及说出口,宗瑛却已关上了门。

宗瑛回去时,外婆已经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张床上躺下,空调不住地往下吹,窗帘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令室内呈现出一种冷森森的景象。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宗瑛与外婆回请姨外婆一家,订了市中心一家饭店的午餐,客到齐后,坐了满满一桌。

席间仍是热闹,老姐妹叙不完的旧,孩子们不好好吃饭在包间里乱窜,宗瑛隐隐有些头痛,寻了个借口出去,要了杯热水吃药时,姨表妹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问:“头还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吗?”

宗瑛点点头,将玻璃水杯递还给走廊里的服务生。

姨表妹又说:“他们老人家打算吃过饭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还是同我们一起逛商场?”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里挂着的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答:“一起吧。”

她买东西也没什么可遮掩,坦坦荡荡地进男装店,在整排的衬衫陈列柜前止步,一只手始终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看了一会,最终指了其中一件说:“请给我这一件。”

店员问:“请问什么尺码?”

宗瑛稍作回忆,答:“身高一米八四或一米八五,体重在七十二到七十四之间。”她目测这些一向很准,出入应该不会太大。

结账时,姨表妹在旁边问:“啊,是给男朋友买的衣服?”

宗瑛正低头签POS单,被她这样乍然一问,手中的笔稍顿了一下,回说:“不算是。”

姨表妹又问:“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缘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说完回忆起清蕙第一次见她时问的问题,那时她回的是“过路的朋友”。

姨表妹听她这样讲,大抵以为她是要送礼物给什么中意的异性朋友,便说:“有缘分就很难得了,说不定可以好好发展一下。”

发展?宗瑛接过纸袋久未出声。

她和盛清让毕竟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有些念头是一旦冒出来就会失控的,谁也无法预料这种失控带来的后果到底是什么,那么连苗头也不起才最安全稳妥。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令人松一口气,却莫名地也让人体会到一丝无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将近一个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鲜,回酒店已近晚十点。宗瑛开车,外婆在后座,她瞥见宗瑛放在副驾位上的手提袋,仔细打量了一下商标,确认是男装品牌,不由得多想。

宗瑛到现在这个年纪,感情生活从来一片空白,这会儿突然替别人买起衣服,难道是有什么状况?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没想好怎样开启这个话题,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车子开到酒店停车场,宗瑛看一眼时间,九点五十分,匆匆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俯身对外婆说:“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会烟。”

外婆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只叮嘱了一句:“你少抽一点。”

宗瑛点点头,扶外婆下了车,将她送进大门,这才重新回到车内继续等。

她半开车窗,点起一支烟,甜丝丝的味道随烟雾弥漫开,视线可及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辆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烟快要燃尽时,马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越过斑马线朝这边走来,宗瑛摁灭烟头,拿过副驾上的纸袋,推门下车。

盛清让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唤了一声:“宗小姐。”

宗瑛将纸袋递过去,才察觉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

他换了新的,但她也未将礼物收回,只讲:“或许你不需要了,但我顺手买了,你就留着吧。”

楼上的外婆这时推开窗,低头便看到宗瑛与盛清让,只见两个人似乎在交谈,盛清让接过宗瑛递去的纸袋,紧接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酒店大门,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宗瑛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若无其事地洗了澡,吞了两颗药,说有些头痛就先睡了。

外婆坐在另一张床上,看她背过身去睡,有满腹疑问却没法开口。

次日外婆起了个大早,趁宗瑛还未醒就出了门,本想下楼去前台打探一番,没想到刚推开门,就迎面碰到斜对门里出来的年轻男人。

外婆觉得眼熟极了——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里见到的那个男人,但他与那天看起来完全不同,簇新整齐的衬衫显得他格外绅士正派,是这个年代少见的气质。

他手里,此刻正提着昨天宗瑛副驾上的那只纸袋。

外婆略讶异,正要开口搭讪,宗瑛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门,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外婆,你要出去吗?”话音甫落,她就看到了站在对门的盛清让。

外婆转过头来同她说:“你们是认识的吧?”

宗瑛这时迅速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五点五十六分,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1].引自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淞沪会战大事记》

Chapter 8

1

外婆从宗瑛神色中看出了难得的焦虑,虽不明就里,但这焦虑至少能证明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既然宗瑛似铜墙铁壁一样难打探,那么只能另寻突破口,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老派的年轻人无疑成了最佳选择。

外婆立即转回头,得出结论,笑着同盛清让说道:“原来宗瑛昨天买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么看来是认识的了,我记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见过你?”

老人家的记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还不等他二人回答,紧接着又问:“你昨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外婆明知故问想要揭穿,盛清让急于脱身却还要保持镇定,僵持不下之际,挺身而出的却是宗瑛。

盛清让急剧思索应答长辈的措辞时,宗瑛突然走出门来,上前一把揽过他,故作亲密地握紧他的手,又迅速转头同外婆讲:“我有点事要同他讲,外婆你等一等。”

她说完也不松手,环紧盛清让的腰快步往前走,贴着他压低声音道:“时间来不及了,你得赶紧离开,七十多年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盛清让只能低头迁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个饭店,但只有七层。”

宗瑛抬头看电梯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二十一层迟迟不肯下来,她陡然皱眉,旋即推开应急楼梯间的门,拉着盛清让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现一个黑底金字的“7F”标志,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纸袋被楼梯拐角刮到的声音乍然响起,衣服便从袋子里掉出来。

盛清让正要弯腰去捡,宗瑛看一眼时间讲:“不要管它了盛先生。”她说着抬头看他:“还有五秒。”

五秒钟能做什么?

她呼吸急促,盛清让亦是气喘吁吁,一个心脏跳了十次,另一个跳了十一次,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成,松开手的刹那,就是告别。

楼道里只剩宗瑛一个人的呼吸,一只破损的纸袋,一件换下来的衬衫。

于瞬间消失的盛清让,则出现在一九三七年南京一家大饭店的天台上,视线里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楼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蒙蒙的天际线,乌云嚣张地翻滚,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

六点过一分,不同的两个时代,几乎是同时响起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个想办法在骤雨到来前离开天台,一个弯腰捡起落在阶梯上的衬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了楼。

宗瑛回去时,外婆就站在门口等她,带着满脸笑问她:“怎么你一个人上来啦?那个小伙子呢?”

宗瑛敷衍地讲:“他有点急事情,被朋友电话叫走了。”

外婆一脸探究,“他看起来蛮好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宗瑛说:“有一阵子了。”

外婆又问:“那为什么那天晚上装不认识呀?”

宗瑛实在圆不下去,干巴巴地答了三个字:“他害羞。”

宗瑛这样讲,却引得外婆兴趣更浓,但外婆也晓得再往下问不出什么了,打探到此为止,最后只补一句:“请他有空一起吃个饭呀。”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回房将脏衬衣塞进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单,转头同外婆岔开话题,为调节气氛甚至刻意换了个称呼:“方女士,请问今天想去哪里?”

外婆坐下来戴上老花镜,摸出旅游册子,突然指着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讲:“你带我去这里吧,我长兄一九三七年的时候才六岁,被大姑带着来南京走亲戚,没能回得去,最后也不晓得葬在了哪里。”

皱巴巴的手缓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旧事时难免的伤感。气氛顿时更沉重,宗瑛一声不吭地换了衣服,带她下楼吃了早饭,就出发去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奠字下的长明灯在晨风里燃烧,十字架上赫然印着1937.12.13—1938.1。

十二月十三日,那一天对于盛清让来说,很近了。且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上海也已经沦陷——宗瑛望着墙上烙着的日期想,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又将会何去何从呢?

一种被历史封棺拍定的无力感骤然袭来,以至于宗瑛从馆内出来时仍是一副难振作的样子。外婆也意识到宗瑛的情绪太糟糕了,便提议去夫子庙逛一逛,最后在热闹的人潮中,总算捕捉到一些属于人间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该结束了。

按原定计划,应是明天退了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将盛清让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铁来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过晚饭,她先去退了盛清让那间房,然后对外婆摊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铁来接你好不好?”

“要走为什么不一起走?”外婆抬头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烦了。”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车里也能休息,何况你晚上一个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见招拆招,宗瑛只能答:“车里还会有另一个人,你不用担心。”

她讲这个话,外婆更加不肯一个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个小伙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晓得避不开了,回说:“对。”

外婆立刻站起来:“那我现在就收拾行李,你去把房间退了。”

老太太态度坚决,宗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讲:“先洗澡吧,还早,他要到十点才会来。”

外婆虽觉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说的去洗了澡,不急不忙地收拾了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楼等。

大堂里人来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着酒店的挂钟看,甫见时针指向十,便焦急地问:“怎么还没有来?你是同他约好了吧,要不要再打电话问问?”

宗瑛摸出手机,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拨。或许该给他一部手机,这样就更方便联系,她想。

等到将近十一点,外婆开始犯困,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丧地起身,打算再去开房间睡觉时,盛清让姗姗来迟。

他为赴此约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即便他如此狼狈,宗瑛也暗松一口气,俯身唤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让转瞬来了精神:“你总算来了呀,宗瑛都等好几个钟头了呀。”

盛清让连声道歉,外婆对他的礼貌很满意,同宗瑛说:“快点出发吧,不要再耽搁时间了。”

待坐进车里,她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开始盘问盛清让。将近三百公里的漫长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怎么称呼?”

“盛清让。”

“好像有点耳熟的,但记不太清楚了。你是哪里人?”

“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现在也住在上海?住哪个区?”

盛清让还未及说,宗瑛就抢先答道:“静安区。”

外婆讶道:“也在静安啊,那么两家靠得老近了。你做什么工作呢?”

盛清让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师?”

“是。”

“那很好啊。”外婆讲完犹豫片刻,终于提到他脸上的伤口,“你脸上的伤同这个职业有关系伐?是不是遭人报复了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抢答。

外婆便说:“要当心啊,现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会吧。”

这是明确阻止她打探了,外婆瞧出她的意图,说:“那我眯一会。”接着又伸出手轻拍拍盛清让的左肩。

盛清让倏地转过头,外婆压低声音说:“这一路要开四个钟头,宗瑛会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换着开开,让她也歇一歇。”

盛清让面上顿时涌起窘迫:“我不会开车。”

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却还要打圆场来缓解对方的尴尬:“我也不会,没有关系。”

外婆说完便蜷在后座睡了,盛清让转头确认了一下她身上盖了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烦你了。”

宗瑛没有理他,侧脸始终绷着,全神贯注地开车。

盛清让看向车窗外,快速掠过的夜景单调乏味,只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静得令人恋恋不舍。

过了许久,车后座响起老人家的疲惫鼾声,宗瑛一直绷着的脸这时才稍稍松弛,小声与盛清让说:“大概三点多我们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吗?”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们。”

宗瑛略诧异。

盛清让解释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养那两个孩子,清蕙就只能暂住在公寓,我这阵子不在上海,只能托叶先生关照他们,也不晓得情况如何了。”

宗瑛问:“上海现在怎么样了?”

盛清让短促地闭了下眼,回忆起数日里发生的种种,勉强只答了两个字:“不好。”

宗瑛这时偏头迅速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那种对方“有去无回”的感觉在瞬间变得更强烈了。

时间一点点往前走,车在高速上安静飞驰,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这静谧平和的相处也令人眷恋。

霎时,宗瑛的手机拼命振动起来,屏幕随之亮起,来电人“宗庆霖”。宗瑛不接,电话却持续不断地进来,一个接一个,那架势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眼角余光瞥见服务区指示牌,索性驶入服务区,停稳的瞬间接起电话,称呼还未来得及喊出口,那边便是劈头盖脸好一通责问:“你是不是缺钱着急套现?为什么突然要抛售股份?”

面对父亲的质问,宗瑛闭上眼,暗暗咬紧牙根,声音却风平浪静:“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就是想减持。”

宗庆霖显然在气头上,“现在在哪里?立刻回家里见我。”

宗瑛睁开眼,“可能办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她说着突然推开车门,夜风慷慨地迎面涌来,她走出去一些,继续打这个电话。

车里的外婆这时醒了,睁开眼就看到驾驶位上没人,再朝外一看,发觉宗瑛就站在七八米开外抽烟,烟丝在指间忽明忽灭,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烟雾里是孤独的脸。

外婆由衷地生出一些怅然与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绪,遂同盛清让讲:“你以后也劝劝宗瑛,叫她少抽点烟。”

盛清让想起那位章姓律师讲她要处理财产立遗嘱的事,又回忆起她刚才几近咬牙切齿的忍耐,眉心便跟着皱成一团。

他刚打算下车,宗瑛却快步折返回了车内。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卡进支架,系好安全带,打算重新上路——

汽车突然发动不了了。

2

毫无征兆的罢工都是变本加厉的添堵。

宗瑛竭力维持的平静几乎要在刹那崩塌,但现实却不允许她有半点泄气。距早六点越来越近,将盛清让丢在这里无疑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外婆探头问怎么了,宗瑛讲“车好像坏了”,随即推门下车检查。

车内两人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束手无策,只能干看着她忙活,外婆有点担心地对盛清让说:“不晓得宗瑛一个人能不能应付,不然你去帮帮忙?”

盛清让对现代汽车基本一无所知,他硬着头皮解开安全带,正打算下车,外婆却突然又从后面搭住了他的左肩膀。

老人家力气蛮大,发话道:“你既然不会开车,那么大概也不会修车了……还是坐着吧。”

盛清让只能重新坐好,外婆递过来一包瓜子:“饿了伐?瓜子要不要吃?”

盛清让连忙摆摆手:“谢谢,我不饿。”

外婆又从购物袋里翻出一袋薯片:“现在年轻人应该都喜欢吃这个吧,要不要?”

盛清让略窘迫地摆摆手,余光瞥向车外,只见宗瑛快步折了回来。

宗瑛拉开车门,手伸进来取走支架上的手机,迅速拨了个救援电话出去。她打电话时关上了车门,车内便听不到丁点声音,只能看到她低着头正与人联系,等待答复的过程中她又抿紧嘴唇,抬手将头发往后捋了一些。

外婆看着她自言自语道:“真是同小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盛清让闻言突然想起宗瑛卧室里那本黑色硬皮册子。他猜外婆所说的小曼应该就是宗瑛的母亲。他对严曼的印象全都来自照片与新闻,但仅凭这些,他也能理解为什么外婆会这样讲,因为的确很像,不论是长相还是神态。

外婆这时突然对他说:“宗瑛做事情蛮稳妥的,你讲是不是?”

盛清让被拽回神,由衷答道:“是。”

他言罢又看向车窗外,见她好像收了电话,转过身大步往服务区里面走去,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们。

盛清让望着那愈走愈远的背影,竟主动开口询问外婆:“宗瑛生日是不是九月十四号?”

外婆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道:“对的对的,你怎么晓得?”

得到确认,盛清让并没有显露出高兴,眸光反而倏地一黯。

他敷衍答道:“偶然知道的。”

9.14,是宗瑛来到这个世界的日期,也是她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日期。

一个起点,一个终点。

和数字印在一起的那个莫比乌斯环,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释与意义。

在外婆“你今年多大了?”“同宗瑛是怎么认识的呀?”“你这么晚着急回上海为的是什么事情?”等一系列探询中,盛清让始终关注着百米外那个身影。

广袤夜色覆盖下,服务区的广场看起来格外空旷,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脚踏实地地顽强生长,独自解决着所有的麻烦,是一种顶天立地的顽强。

她处理事情果断利落,好像不论做什么都很帅气,盛清让正想着,宗瑛突然朝这边走过来。快走到车跟前时,宗瑛又停住,接起电话——

是薛选青打来的,她在那边打着哈欠说:“竟然真能打通,我以为你不打算接我电话了。”

“找我什么事?”

薛选青讲:“我这两天休息,在我奶奶这里无聊得崩溃,想问问你回上海了没有,回来了我就去找你玩。”

宗瑛不答反问:“你奶奶家是不是在昆山?”

薛选青又打了哈欠:“对啊。”

宗瑛抬眸看了一眼服务区指示牌:“所以你打算现在来找我?”

薛选青应道:“有这个打算,你在哪?”

宗瑛爽快应道:“沪宁高速阳澄湖服务区,我车坏了,你来吧。”

电话那端的薛选青倏地坐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反问,宗瑛已经挂了。

宗瑛如此的不客气,简直一反常态。不过就是高速上坏个车,就把她逼成这个样子了?

朋友有难,不能不帮。

薛选青尽管有些无法理解,但还是起身拿了外套出门取车。

九月天,昼夜温差逐渐拉大,晚风里也有了惬意的凉。

昆山到阳澄湖服务区,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再从阳澄湖服务区到上海静安区,晚上不拥堵的情况下,一个半小时也足够了。

宗瑛仔细算过时间——来得及。

薛选青是她的Plan B,在薛选青打电话来之前,她本打算等救援车来了再将盛清让送回上海,现在就看哪个来得早了。

她想松口气,但怎样也做不到,最后拉开车门坐进去,看一眼盛清让说:“天亮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先睡一会,等车来了我叫你。”

外婆见她这样关心盛清让,也帮腔道:“宗瑛讲得对,我们两个白天好歹能补觉,你要忙工作的话,还是不要跟我们熬通宵的好。”说着甚至将身上的毯子也递过去:“你盖腿上,不要着凉。”

受宠若惊的盛清让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忙同外婆道:“您盖着就好了,我还不困。”

“哪里像不困的样子?你眼睛下面都发青的,一看就晓得许多天没好好睡觉了。年轻人身体好也不是这么个拼命法,工作是做不完的,健康才最值价。”

外婆驳得有理有据,又讲:“你不要犟了,拿去盖着,快点睡觉。”

盛清让没接,她便使出激将法:“你不肯睡,是不是想叫我把后座让给你睡?”

“不不不。”盛清让连否三次,最后只能从老人家手里接过毛毯,盖好了闭眼睡。

宗瑛见状无奈地抿起了唇,外婆却得逞似的同她挤了挤眼,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不就睡了嘛。”

车内顿时变得极安静,外婆蹑手蹑脚重新躺下,宗瑛也挨着椅背合上眼。

人在等待的时候,再困也睡不沉。因此手机一有了动静,宗瑛立刻就睁开眼接起来,她声音极低地“喂”了一声,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推门下车,问:“你到了吗?”

薛选青声音大咧咧的:“当然到了才给你打电话,你那辆破车停哪了,我怎么看不到?”

宗瑛抬头四下寻了一遍,说:“我看到你了,你往北边开。”

“黑黢黢的谁分得清东南西北,你告诉我左右行不行?”

“右手边。”

薛选青终于看到她,毫不留情地摁了摁车喇叭,几声响之后,外婆和盛清让也醒了。

宗瑛偏头瞥一眼,拉开门同车内道:“先等一等。”

她刚说完,薛选青却已经快步朝她走过来。

薛选青说:“你不是一个人吧?”她知道宗瑛带了外婆去南京寻亲,那么回来必定要带外婆一起,所以宗瑛的着急也有了解释,毕竟让老人家待在高速上也不好,可是——

薛选青又问:“你半夜带老人家上什么高速?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你是不是傻了?”

宗瑛答:“我等会儿跟你解释,你先……”

薛选青还不待她说完,一弯腰,敏锐地发觉了坐在副驾上的盛清让。她狠狠盯他一眼,直起身道:“原来不止外婆啊,难道我过会还要带他一起上路吗?我连他什么来历都不晓得。”

她讲话声音不算高,但宗瑛还是将她拉到一旁,正色拜托道:“他有点急事需要天亮前赶回上海,我希望你能带他先回去。”

“那你和外婆呢?”

“我们等救援车来了再走。”

薛选青越发难理解了,她实在想不通宗瑛为什么如此替一个陌生人着想。

她乜一眼右手边的车,问:“他是你什么人啊?至于吗?”

宗瑛想想:“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你不要为难他。”

宗瑛说话时,薛选青一直盯着她的脸。

从她脸上,薛选青看出了难得的恳切与无奈,她的确是真心求助,且丝毫没有开玩笑。

薛选青犹豫片刻,虽很不情愿,最后仍是回:“行吧。”她说着舔了下嘴唇,伸手问宗瑛要烟:“来给我一根。”

宗瑛递给她一支烟,薛选青甫点燃就皱皱眉,低头吸一口就忍不住掐了,“这什么破烟,甜腻腻的,居然还有奶味,又不是喝牛奶!”她低头看看,抬首问宗瑛:“你突然改抽女士烟,不会是打算慢慢戒掉吧?”

宗瑛不瞒她:“是,我在争取戒烟。”

薛选青顿时生出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但她说的却是:“抽烟的确没什么好的,要不是现场总是味道很重,我也不想抽。戒掉吧,戒掉很好。”

话说到此,她想起宗瑛原先是不抽烟的,至少在最初认识时宗瑛碰都不碰这些。

如果宗瑛没有认识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抽烟这个坏毛病。

她对宗瑛始终存了愧疚,这愧疚不仅仅关乎抽不抽烟,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被轻易提及,也让她的得失心不断加剧,以至于总是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举动。

宗瑛见她突然沉默,也未询问缘由,低头看一眼时间道:“不早了,你们尽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选青敛回神,看向车那边:“行啊,你叫他过来吧,我先去那边等着。”

她说完即转身返回自己的车里,宗瑛走向另一边,拉开车门弯腰对盛清让说:“盛先生,出来一下。”

盛清让立即下车,宗瑛对他说:“从这里开到法租界,两个小时不到,时间应该是足够的。但我不确定救援车什么时候能来,所以你跟选青的车先走最稳妥,可以吗?”

虽然是征求意见的语气,但实际已经替盛清让做了决定,盛清让说:“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对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没说什么,指了薛选青的车:“在那边。”

盛清让循她的手看去,薛选青打开大灯,示威一样摁了两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让一起过去,待盛清让坐进副驾,她突然又想起什么:“稍微等一下。”说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车内,问外婆:“之前我买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将购物袋递过去,只见宗瑛二话不说拎起袋子就跑了。外婆“哎——”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宗瑛的零食并不是买给自己的。

宗瑛让薛选青打开车窗,将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塞给副驾上的盛清让:“有备无患。”

盛清让抬头,忽然又见她将手伸进来,探入购物袋内摸出两瓶易拉罐饮料。她食指用力一钩,启开一个拉环,先将一罐递给他,随后自己又开了一罐。

她细长的一双手握着饮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钟,说:“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言毕她突然将饮料罐往前递了一递,碰及他手里的罐子,似离别干杯。

然后,她仰头喝了大半。她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再见面,要讲的一切都在饮料罐里,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让察觉到了她的担心和在乎,他很确信自己的直觉是真的,直到手里的金属易拉罐都被捂出体温,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悬在黢黑夜空里的月亮,将视线转向她,才开口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咙口的肌肉顿时收紧,握着易拉罐的手差点将铝罐捏瘪。

薛选青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位是在谈恋爱吗?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生离死别。”

宗瑛别过脸,终于捏瘪罐子,突然俯身凑到盛清让耳边,低声叮嘱:“不管想什么办法,六点之前从选青车里脱身。请你多保重。”

她虽然还是担心他的突然消失会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惊吓,但她这两天的种种举动,都是对他在她生活中出现,甚至单独接触她亲友的默许与接纳。

她说话时的气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讲完立刻直起身,薛选青也在同一时刻关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里还隐隐存有同样的气味。

汽车驶离服务区停车场,盛清让转头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愈来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耳根的一点点红才逐渐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车里,解锁手机调出播放器,随机播放到一首Prairie Moon[1],口琴声格外地空旷悠扬。

阴历二十四,圆月缺角,这一轮圆满很快结束,将迎来新的初升。

外婆这时突然打破气氛:“那袋子吃的你该早点给他呀,我还以为是买给我的,还一路吃了那么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转头说:“后备厢还有一袋是给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讲嘛,刚刚那袋里面都是年轻人才喜欢吃的零食。”

与这里相比,薛选青车内的气氛却远没有这样平和,彼此剑拔弩张,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开了好一会儿,薛选青问:“好久不见盛先生,上次你裤脚全是血,浑身硝烟的味道,这次干脆脸上都挂彩了,你是混道上的吗?”

薛选青讲话时余光掠过他的脸,问得毫不客气。

盛清让否认:“只是暂时卷入了一些纷争。”

他这个回答无法令薛选青满意,薛选青干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纹,但是查下来没什么收获,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让尽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术语,但他问:“请问凭什么这样做?”

薛选青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谁?”

盛清让沉住气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选青有点恼火,但对方没有奓毛之前,她不能先奓。

出高速又开了一会儿,天边隐约要亮了,她又问:“你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赶飞机吗?”

盛清让将错就错,顺着她讲:“是,但带我进市区即可,如果你觉得麻烦,可以现在就让我下车,非常感谢。”

薛选青冷笑一声:“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她接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样乐于助人,当然是要送你到机场才好了。去浦东还是虹桥?哪个航站楼?”

不论是虹桥还是浦东,现在都极不太平。

盛清让说:“谢谢你,不用了,现在让我下车就可以。”

薛选青越发觉得他有鬼,余光扫过去讲:“既然你不讲,那么先去浦东?反正快到了。”

盛清让整个人陷入一种竭力压制的焦虑中,薛选青偏不让他好过。

车子到浦东机场时,距早六点还有二十分钟,盛清让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会在车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话不说下了车,立刻往航站楼里走。

薛选青停好车,悄无声息地跟进去。

她最终见盛清让进入男洗手间,过去将近二十分钟,却不见他出来。

薛选青皱起眉,这时大厅里人少得可怜,男洗手间里也很久无人进出,她索性走进去,小便池前一个人也没有,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哪里还有盛清让的人影?

这个人难道可以凭空消失吗?!

3

无论薛选青有没有找到盛清让,这一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了起来。

最高气温跌到三十摄氏度以下,遇上多云的天气,阳光飘忽不定,东北风轻柔拂过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将至。

交易日一开盘,就不停地有电话拨给宗瑛。

宗瑛彼时还在高速上,无动于衷地放任手机一直振动,就是不接。她知道这些电话几乎都与她减持新希股份有关,无非是质问为什么突然抛售,抑或探询她在新希新药上市这种关口减持的理由。股价的涨跌,能套现多少,她都不关心,对新希的经营状况她更是毫无兴趣。

新希不再是初创时那个新希了,它或许已经与严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手机刚刚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车驶出高速收费站,宗瑛按了接听,蓝牙耳机里传来薛选青的声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吗?”

“你先听我讲。”

宗瑛骤然察觉她语气与平日有异,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由得一紧:“讲。”

那边薛选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东机场,然后他凭空消失了,真的是——凭空!我都快把浦东机场翻了个遍,连个影子也没找到。简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根本不科学!”

她的声音混在机场大厅嘈杂的环境中,宗瑛听得有一瞬发蒙,耳朵嗡嗡直响。

宗瑛复问:“你送他去了哪里?”

薛选青皱眉答:“浦东机场啊。”

浦东——

宗瑛清晰记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来的沪战大事记。就在两天前,为威胁浦江右岸敌军,第八集团军防守浦东。

即便没有沦陷,那里也是毫无疑问的前线。

外婆这时明显发觉宗瑛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侧脸也紧紧绷起。

宗瑛压着语声问:“你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

薛选青又讲:“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词,我觉得他有问题,因此打算试探一下,谁知道他突然会消失?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个封闭的环境,他是在变魔术吗?”

宗瑛几乎一触即发了,她讲:“薛选青,我不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性命攸关,我真的可能会和你翻脸。”

性命攸关四个字将薛选青震住了,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当中。等她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时,宗瑛挂了电话,只剩急促的“嘟嘟嘟”声,再拨就拨不通了。

宗瑛差一点朝薛选青发了脾气,但她明白这除了宣泄毫无用处,包括自责也没有用。他一旦回到过去,就会音讯全无。宣泄和自责,统统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机因电量不足自动关了,车内不复有打扰,有片刻消停。外婆谨慎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情?人没有安全送到吗?”

宗瑛握紧方向盘,拐进另一条路,按照原计划回699号公寓。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现在还不确定状况。”

外婆不由得蹙眉,宗瑛怕她担心,又说:“但是外婆,我会尽力处理。”

将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东机场,尽管知道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选青走了一遍。薛选青最后指了男洗手间道:“外面的监控我已经看过了,他进去就没有出来过,而里面也确实没有人。”紧接着给出结论:“他的确就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讲完神色变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薛选青满脑子被不可思议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凭空消失的现实,且出乎意料地冷静分析道,“这关乎他凭空消失到哪里去了,是过去,未来,还是别的空间?”

宗瑛抿唇。

“那么我猜是过去。”薛选青回忆起盛清让老派的穿着与作风,又想起他裤腿的血迹和身上的硝烟味。

她看着宗瑛一字一顿地问道:“难道是战时?”

说出“战时”这两个字时,薛选青才突然生出一种后怕的情绪。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却有太多线索来佐证——比如她撬门那天,被反锁的房门内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车的那个早晨,那辆车开到外白渡桥旁的交通灯前停下,被发现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全部都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下意识闭了闭眼,用力握拳来保持冷静,心平气和地问宗瑛:“车停在外白渡桥的那天,你也在车里?”她笃定盛清让不会开车,那么肯定是宗瑛开车带他,可为什么宗瑛也消失不见了?

宗瑛无法再瞒,抿唇默认。

薛选青看着她,心中突然腾起一种无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里?难道和他一起吗?”

为什么会这样?

薛选青见过大案要案,离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关乎宗瑛的一件事却几乎要将她逼到崩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轮番催促登机,世人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过去来客,往后退。

她曾在最紧急的关头抓紧过薛选青,薛选青此时却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个推着行李箱横冲直撞的孩子惊叫一声“啊,我的箱子”,万向轮载着箱子就径直朝薛选青滚了过去。薛选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骤然回了神。

她抬头看宗瑛,宗瑛也看她。她又问:“我是不是在做梦?”且这个梦还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说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结结实实,丝毫不假。

薛选青沉默了,宗瑛过了半晌道:“不是做梦,他从一九三七年来。”

这是宗瑛难得的摊牌,薛选青却没有丝毫欣悦,她反问:“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

她猜的没错了,就是战时。

薛选青进一步求证:“所以你突然消失的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一九三七年?”

宗瑛不回避了,答:“是。”

薛选青几乎要跳起来:“那得多危险!疯了吗?!”

宗瑛此时非常疲倦,双脚仿佛都支撑不住躯体的重量。

她面色沉郁地看向薛选青,声音是疲劳携来的低哑:“危险?他每天都要面对你说的那个危险世界,而浦东在他的时代,是战区。”

薛选青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试探将一个人丢去了更加危险的前线,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我来帮你找。”她竭力稳神,摸出手机想做些什么,手忙脚乱打开搜索框,查询淞沪会战大事记,扑面而来的“某某战场、某某集团军、轰炸、沦陷”等字眼,密密麻麻凑成堆,令她毫无头绪。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这个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忆,只晓得他姓盛,并不知道他名字。

薛选青抬起头想要问宗瑛,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拿走了手机。

宗瑛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讲完低头打开地图,双指放大,定位到浦东机场这个洗手间的位置,截完图快步走向服务台。

薛选青连忙跟上去,只见她拿着手机询问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请问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东机场的这个位置是哪里吗?”

那个工作人员敛睑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这种问题。她隐约记得一些机场建造的历史,却又不太确定,因此扭头转向旁边的同事,问道:“浦东机场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来的啊?”

那个同事被这样问也觉得莫名其妙,转过身来说:“我记得是填了一半?”

挨着柜台的薛选青惊诧反问:“这里原来是海吗?”

4

薛选青声情俱惊,柜台内的工作人员被骇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么了?这个人何至于惊吓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员深觉这种问题无关紧要,敷衍地应付一声,随即转向前来咨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那个上了年纪的旅客倒不着急问事情了,伸头探一眼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浦东机场的卫星地图,图上标了一个小红点。

他皱眉指出工作人员的错误:“怎么是填海建的呢?这个地方顶多算个滩涂,原来到处是烂泥和芦苇,这种网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讲完又多看两眼薛选青和宗瑛:“你们是做历史方面工作的?”

薛选青胡乱应完又连忙道谢,庆幸地大叹一口气:“还好不是海,不然万一他不会游泳,那……”

她讲完视线瞥向宗瑛,宗瑛的脸却始终绷着,不晓得是在生气还是担心。

事关性命,薛选青这时气焰骤消,有些后怕起来,也不敢再在宗瑛跟前胡乱讲话。

就算不是海,滩涂和芦苇荡也不是什么好的着落点,盛清让从滩涂地里爬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弄得一身狼狈,随身带的公文包、宗瑛给的零食袋也都糊满淤泥。

没什么要紧,能出来就好,比这个更恶劣的着落点他也经历过。每天面临不确定的时空转换,他只能主动适应各种突然。

早晨六点,天际明亮,空气潮湿,隐约浮着硝烟味。因是战时,原本一早便会出海的渔民们现在全没了踪迹,如今视线所及,只有大片飘荡的芦苇及国军的防御工事,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盛清让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点回二〇一五年的浦东,他就能从这里彻底脱身。

这计划原本没什么问题,他手里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几天都不会饿死,何况他只需待一个白天。

可惜计划很快就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声破坏了。

巡防的第八集团军士兵发现了盛清让,立即停了车。

这地方已经封锁,盛清让出现得怪异突兀。还不待他解释,两个士兵跳下车,不由分说就将他给抓了。

盛清让一句话也说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点想开口的意图,黑洞洞的枪口就会顶上来。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抵达营地,盛清让被拽下车。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将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双腿一拢,立正行军礼:“报告营长!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怀疑是敌军间谍!”

“让开。”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过去,先是看到一个浑身淤泥的人,随后才认出那张脸。

虽然惊讶,但老四却不会往脸上写,只打量他几眼,打趣地笑道:“三哥哥,前前后后都封锁了,你怎么掉到这里来了,你是空降的吗?”

这问题叫盛清让也没法回答,他只能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敌军间谍,你们无权扣押。”

老四当然信他不是间谍,但现在谁有空送他出去?再说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让吃瘪,就想看他没辙的样子,因此故意使坏地讲:“三哥,哪里都有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一切要等调查完才能下结论。”

说完转向旁边两个人:“把他关起来。”

那两个士兵也蒙了,营长一口一个三哥哥喊着,这会儿又叫他们把这个人关起来,到底是说反话还是真要关?

“愣着干吗,执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枉盛清让出具各种身份证明与通行证,对方就是不回应,只全心全意执行看守任务。

外面传来炮击声,先是零零散散,逐渐变得密集,仿佛就在头顶,好像随时会有炮弹掉下来。

盛清让抬手看表,才刚刚早九点。越是这样的景况,时间越是难熬,手表指针慢得像随时要停下来。忍着这样的声音熬过上午,中午歇了一阵,下午炮声又嚣张起来,空气里的硝烟味更重了。

盛清让连日缺觉,此时被炮声震得耳鸣,意志已濒于崩塌边缘,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样睡过去,到晚十点,他会无知无觉地当着守卫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渐渐黑了,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的炮声也终于消停,一天的防守,看来终于结束了。

室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柔柔弱弱地亮着,外面朦朦胧胧裹了一层光圈,是暴风雨过后短暂的平和。

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礼:“报告营长!一切正常!”

盛清让闻声抬头,只见老四拎了一桶水走进来,肩上还搭了两件衣服。老四步子突然一顿,放下水桶,衣服往行军床上一扔,暗光里的一张脸藏了疲惫。

他问那士兵:“查问得怎么样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让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气十足地答道:“未发现可疑物品,只查到几本证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迁移委员会的,还有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

他答到这里便意识到肯定抓错人了,但长官要求如实回答,那么只能承认错误。

老四问:“是不是日本间谍?”

士兵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是!”

老四说:“出去!”

士兵二话不说出了门,室内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让。老四一身的硝烟尘灰味,盛清让则是一身的淤泥——已经干了。

老四瞅他两眼,突然低头点起一支粗糙的卷烟,狠吸一口,眯了眼复抬头,嗓音被疲倦缠裹:“没事跑浦东干什么,难不成浦东也有厂子要迁?”

盛清让答:“是为别的事情,暂不便透露。”

老四对他们迁厂的事没多大兴趣,更无好感,吐出一团烟雾讲:“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讲得好听,最后能迁走的只有大厂,小厂该亡还是亡。据说国府还搞了个‘救国公债’的名头低价收购小厂,说白了不过是趁火打劫。你四处奔波也该知道,现在车站和码头都是重点轰炸对象,加上封锁,整个上海,能救出十来家工厂了不得了。”

他弹落烟灰,皱眉给出自己的观点:“杯水车薪而已。”

盛清让抬头回道:“你的意思是没有迁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吗?”

老四脸上显出几分焦躁来,他忽然下意识往外看一眼,可门是关着的,只隐约传来收拾残局的声音。

上海能守住吗?老四不吭声。

他抬脚踢踢水桶,抬颌指指行军床上的衣服,言简意赅道:“洗洗换了。”

盛清让没动作,老四就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怎么,还要我帮你洗?你这个样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烦就赶紧换。”他扔掉烟头踩灭,紧接着又点燃一支。

老四这种军营里混久了的人,基本没什么隐私概念,大男人还面对面洗澡呢,同处一室换个衣服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盛清让俯身掬水洗了脸,慢条斯理地解衬衫扣,老四别过脸,猛吸一口烟。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评价完,扯了一条毛巾走过去往桶里一丢,又捡起盛清让刚刚换下来的衬衫对着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说,“一看就很贵。”

又瞄一眼商标说:“还是洋货。”

老四不是读书的料子,和盛清让又差不多年纪,以前功课做得差了,家里便总要说“你连那个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烦透了家里那种凡事都比较的势利风气,因此他讨厌家里,也讨厌寄养在大伯家的盛清让——会读书了不起吗?会扛枪吗?会拆地雷吗?能上前线吗?

想到这里,他扔下衬衫,走两步,咬着烟头俯身捡起盛清让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个陌生商标。

老四毫不客气地打开来翻了翻,里面充斥着各色包装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简化的汉字,一看就是异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径直拿了一袋薯片撕开,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盛清让回头看他一眼,未加阻拦,随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着无比薄脆的薯片,又拆开一罐鲮鱼罐头,问了一连串:“哪里搞来的?同你那个宗小姐有没有关系?她离开上海没有?”

盛清让背对着他穿好卡其长袖衫,身形顿了顿,答:“离开了。”

饥肠辘辘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将这种新奇的包装袋揉皱。

真走了?他想起那个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际线一片灰蓝,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朝他走来,衬衣血迹斑斑,抱着婴儿的手细长有力,看起来有一种独特的坚定与勇敢。

他发觉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开一袋苏打饼干,往嘴里塞了两块,倏地起身道:“换好没有?换好走了。”

盛清让低头看一眼手表,时间指向晚八点,距他回到宗瑛的时代还剩两个小时。

现在离开,再合适不过。他快步走过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着他道:“放下。”

他问:“放下什么?”

老四说:“三哥哥,你换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

盛清让二话不说摸出钱夹,老四讲“谁稀罕你的钱”,又用眸光点点盛清让手里的塑料袋,盛清让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将其他的留给他。

老四满意地出了门,盛清让紧随其后。

一辆军绿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驾驶位,同盛清让讲:“上车,送你一段。”

盛清让道谢,坐上副驾,老四便发动了车子,一路往南开。

穿过萧索的夜色,湿润晚风迎面扑来,头顶是万里星空,静谧中只听得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好像战火从未波及这里。

到了封锁线,老四突然踩住刹车,讲:“我只能送到这,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让闻言回了一声:“好,谢谢。”他言罢下车,径直穿过封锁,却未听到身后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转头,老四正坐在驾驶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抛,朝他扔了个东西过来,稳稳落在他脚下。

盛清让俯身从草地里捡起它,是一把保养得当的勃朗宁M1911手枪,月光下枪身锃亮,冷冷泛着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说:“弹匣装满了,只有七发,祝你好运。”

他也不管盛清让会不会用枪,讲完即发动汽车,转头飞驰离去。

盛清让站在封锁线外目送他远去,将手枪收进包里,转身大步离开。

晚十点,宗瑛和薛选青仍守在浦东机场。

航站楼外潮气满满,楼内顶灯惨白,冷气在夏夜里露出狰狞的脸,吹得人后脑勺疼。

宗瑛始终盯着大屏上的时间,一点点看数字不断跳动,甫越过二十二点,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选青说:“我去那边找找,你留在这里。”

薛选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压制的焦虑,问:“不如分头找?”话音刚落,薛选青口袋里的手机陡然振动起来。

接起电话,那边说道:“宗瑛手机怎样也打不通,她现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请你转告她……”

薛选青应了声“是”,听对方讲了大致情况,面色愈沉。

宗瑛问:“怎么了?”

薛选青挂掉电话抬头看她,神情里俱是忧虑:“外婆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叫你立刻过去。”她试图让宗瑛放心,接着说:“你去,这里我来找。”

宗瑛看她一眼,只能将事情嘱托给她,转过身快步走出候机厅。

汽车驶离机场在夜色中疾驰,掠过一座被遗弃很久的电话亭。

盛清让站在电话前塞入硬币,拨向宗瑛的手机,嘟声过后只传来机械的系统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1].Michael Hoppé的口琴曲作品。

Chapter 9

1

现代人会因为哪些理由关机?机器故障、没电、遇到必须关机的环境,或者干脆就是什么电话也不想接。

宗瑛占了其中两项,电量耗尽,为避免轮番的来电轰炸,索性不充电放任它关机。

盛清让不知缘由,面对关机提示,只能改拨699号公寓座机,听筒里嘟了许久,到最后也没有人接。

他搁下电话,视野中是人烟寥寥的寂寞夜色,只有汽车在冷清公路上交错飞驰。他打电话仅仅是为她那一句“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但现在这个报平安的电话无法打通,就只能作罢。

宗瑛开车抵达医院时已经很晚,外婆的检查刚刚出了结果。

诊室惨白顶灯打下来,胶片“咔嗒”一声卡进看片器,值班医生仔细看完同宗瑛讲:“颅内有少量出血,住院观察一下吧,老人家摔跤不能掉以轻心的。”她说完写单子,又问:“平时她有没有间歇性跛行症状?”

宗瑛迅速回忆近期的相处,外婆的确出现过一些下肢酸痛的情况,据外婆自己讲是因为太累,因此也没有引起重视。

她答:“有一些。”

值班医生写完单子抬头:“如果有相关症状,我建议最好再做个磁共振血管成像,排除一下下肢动脉硬化闭塞症,不用造影剂,检查也比较安全。来,你签个字。”

宗瑛接过住院单签字,值班医生低头瞥一眼签名,眸光微变——这名字她很有印象。

她紧接着又抬首打量宗瑛,更觉得对方面熟,可深更半夜大脑也迟缓,一时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不便贸然发问。

宗瑛办妥入院手续,再回病房时外婆已经睡了。

她坐下来看着监护仪上不断跳动的数字走神,没过一会儿,病房的门突然被小心推开。

宗瑛倏地回神,一转头就看到盛秋实。

他提了一把折叠躺椅进来,刚要讲话,宗瑛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压低声音讲:“陪夜用得到的,我帮你撑开来?”

宗瑛摆摆手,盛秋实便将折叠椅挨墙放好,又搭了条毯子上去。

“困就先打个盹,晚上应该不会有什么情况的。”

“我再看一会。”

两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外婆却还是醒了。

宗瑛赶紧起身询问状况:“现在感觉怎么样?”

外婆半睁着眼看她,慢吞吞地讲:“就是有点头晕,没什么要紧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宗瑛如实答:“半个钟头前。”又说:“怪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家。”

外婆不忍看她自责的模样,便讲:“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不留神摔的,还要拖累你熬夜。”顿了顿,又问:“那个事情处理好了没有?他叫什么来着,盛……”

老人家一时想不起来,不由皱眉重复一遍:“叫盛什么?”

盛秋实这会儿突然往前探了一下:“是问我吗?”

外婆摆摆手:“不不不,不是你。”

盛秋实尴尬地后退半步,偏头看向宗瑛,宗瑛却不给答案,只俯身哄外婆:“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挂心,继续睡好不好?”

外婆见她没有想讲的意思,加上的确有些累,也就作罢,只叮嘱说:“你也一定要睡,听到没有?”

宗瑛放柔声音接着哄:“知道了,我马上就睡。”

她说罢当着外婆的面摊开折叠椅,盛秋实见状识趣地离开,他走到门口,值班医生刚好进来。

他打招呼:“孙医生来查房?”

值班医生说:“是啊,我过来看一下。”

孙医生径直走到病床前仔细检查了一遍,侧身嘱咐宗瑛:“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你晚上多留点心,有情况就按铃。”她说着顿了顿,终于问出口:“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你来过我门诊吧?”

本有些犯困的宗瑛这时突然一个激灵,另一边的盛秋实闻言也转过身,外婆更是直接发问:“阿瑛去看什么病呀?”

宗瑛的脸骤然紧绷,她抢在孙医生再次开口前答道:“没什么,血管性偏头痛。”

孙医生瞅一眼她略微发白的脸色,大致猜到她想隐瞒这件事情,便应和她:“是吧?现在好一点没有?”

宗瑛暗松一口气:“最近好多了。”

盛秋实在一旁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宗瑛来医院为什么不同他讲?像是有事情要故意瞒他一样。

他本想开口问一问宗瑛,孙医生却转头与他说:“刚刚我看急诊杨护士找你的,她没打电话给你?”

盛秋实一摸口袋:“上来的时候忘带手机了,我过去看看。”

孙医生目送他离开,同宗瑛说:“对了,还有个表要填,你跟我来一下。”

宗瑛很清楚这只是个借口,但还是跟她出了病房。病区走廊里的灯此时灭掉了一些,半明半昧,空调偏冷,挂钟上的红色数字不断跳动,宗瑛看到时钟就又想起盛清让,也不知他有没有顺利回来。

孙医生唤她一声,宗瑛敛神请她直说。

孙医生正色道:“我来之前又回去查了一下当时的检查影像,你是不是没有取报告?”

宗瑛抿唇,答:“是。”

孙医生一贯负责任,她讲:“你没取报告,本来是要联系你再做进一步确诊的,可你健康卡里留的电话也是错的,打不通。”稍作停顿,她抬眸问,“你晓得自己是什么情况吗?”

宗瑛累得半个身子挨着墙:“我后来去附院做过DSA。”

孙医生只看她神色,便能猜到确诊结果:“既然都有结论了,为什么不做手术?”

宗瑛好像有些受凉,吸了吸鼻子,在昏昧灯光下,倒与一个陌生人敞开了心扉:“情况有些复杂,贸然做手术,我担心有些事情可能就来不及处理了。”

孙医生显然不赞同这种观点:“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处理啊?你可以交代给你家人去做嘛。”

宗瑛低头揉太阳穴,皱着眉一声不吭。

孙医生察觉出她忧虑心很重,是明显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抱歉,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宗瑛抬头看她,叹息般道:“有,不过都不太熟了。”

一个人做高风险的手术,独自签知情同意书,手术室外连个等消息的人都没有,需要足够勇气,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孤独。

孙医生体谅地伸手,轻拍拍她。

宗瑛这时站直身体,恳切请求:“这件事我暂时不想外婆和盛医生知道。”

孙医生道:“保护病人隐私当然是我们的义务,但我建议你事情处理完就赶紧手术,最晚不要拖过十月。”她给出个最后期限,抬头瞄一眼过道里的电子挂钟:“行了,都十二点了,赶紧去休息。”

在孙医生的催促下,宗瑛返回病房。

所幸外婆情况平稳,宗瑛这一觉睡得还算完整。一大早被闹钟叫醒,她起来检查了一下外婆的情况,拉开窗帘在晨光中坐了会,下楼去给外婆买早饭。

她刚出医院大门,迎面就撞见过来探病的大姑。

大姑问:“你过来看宗瑜啊?”

宗瑛如实回:“不,我外婆住院了。”

大姑乍听她外婆回来,先是一惊,立即打探:“你外婆哪天回来的?怎么突然住院了?”

宗瑛不想和她讲太多,敷衍地答了一声“上月底回的”就推托有急事匆匆走了。

大姑本还想揪住她再问一问,没想到她溜得太快,喊也喊不住。

宗瑛去粥店的路上途经移动营业厅,刚刚上班的前台柜员哈欠连天,见她进来,打起精神问:“您好,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宗瑛从钱夹里抽出身份证递过去:“办张新卡。”

“号码随机可以吗?”“可以。”“麻烦选一下套餐。”“第一个。”

前台柜员递新卡给她,紧接着又推过去一张促销单页:“需要新手机吗?现在有优惠活动,绑定新卡可以每个月返话费的。”

她不过是尝试着推销手机,宗瑛立刻答道:“好。”

前台柜员没想到这么顺利,麻利地给她办完购机手续,起身取了新手机给她,只见宗瑛埋头打开包装,翻出换卡针,置入新卡,轻细“咔嗒”声后,长按电源开机。

完成机器注册,她迅速拨了个电话出去,那边无人接听,传来语音提示让她留言,她说:“章律师,如果有事请暂时打这个电话联系我。”

随后她又打给薛选青,但系统提示关机,大概是没电了。

宗瑛看一眼时间,距早六点已过去三个钟头,玻璃门外阳光热烈,蝉鸣声藏在法国梧桐叶里。

她推开玻璃门去隔壁粥店买早饭,大姑提了一个果篮进了外婆病房。

外婆以为是宗瑛回来了,支起身,看到的却是宗瑛大姑。

大姑放下果篮,摆出一副关切的面孔问道:“听说您病了,大家亲戚一场,我于情于理也该来看看的,现在感觉好点了伐?”

不速之客也是客,多年不见,外婆也无心闹僵,为维持场面上的和气,回了一句:“我身子骨还算硬朗,不劳挂心。”

大姑坐下来:“宗瑛是去买早饭了吧?”

外婆说:“不清楚。”

大姑便讲:“她做事情怎么总这么个样子?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刚刚在外面碰见我,话还没讲完,人就跑得没影了,总急急忙忙的不晓得在忙什么,平日家也不回,整天扎单位,宗瑜出事故住院两个月,她这个阿姐就来看过一两次,一家人之间怎么能冷到这个样子呢?她姆妈离开这些年,我们都很关心她的,但她就是跟我们不亲,不过外婆你的话她总归是听的,请你好好讲讲她,不要闹脾气一样随便抛股份套现,要是缺钱用同她爸爸讲就好了呀,现在家里面都不晓得这个事情,闹得很被动的!”

她说着打开手机看股价,讲些什么“那可是她姆妈留给她的,居然说抛就抛了,她哪能这样做事情呀,外婆你讲是伐”。

外婆听她讲到这里,已经清楚她来的目的——假借关心的名义,实际是希望自己能对宗瑛进行管教。

外婆不懂什么股份,也不想插手宗瑛的决定。

她不吭声,希望对方讲完了就识趣地离开。

可这时大姑却突然接起电话,讲:“庆霖啊,你到哪里了?对呀对呀,我已经到医院了,现下在宗瑛外婆这里,外婆住院了,我过来看看。你也要过来?好,1014,26床。”

外婆面色遽变,大姑察觉到外婆的排斥和介意,只当是自己刚刚提到了严曼的缘故。

大姑想了想,脸色沉了些,语气也放缓:“宗瑛外婆啊,当年小曼的事情……处理得的确是不够周全,一会等庆霖来了,让他同你道个歉。”

外婆听了这话,喉咙口似哽住一样,好半天才讲出一句:“已经是了结的缘分,还是不要再提了。”

这态度已经是强忍的和颜悦色,大姑却道:“不不不,该道歉的还是要道歉,毕竟事情最后发展到那个地步谁也不想,要是当年小曼和庆霖没有闹离婚,庆霖假如再包容小曼一点,小曼大概也不会想不开,个么说不定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了,你讲对伐?”

外婆双手抓起被单,皱巴巴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得更厉害:“是吗?”

大姑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妥:“我没有讲小曼的不对,我是讲庆霖嘛。”这话乍一听是主动揽错,实际却是另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撇清,且看不出其中半点真心实意。

外婆看大姑嘴角扯出笑,顿时脊背肌肉绷直,额颞血管突突猛跳:“我讲不要再提了。”她深吸一口气,手里被单攥得更紧:“小曼已经走了,道歉又能如何?至于阿瑛——她已经成年,她的事情她自己负责,小曼留给她的股份,她有权自己做决定,你、我,还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她最后压着声音说:“现在请你出去。”

大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了一震,霍地站起来,敛了笑说:“宗瑛外婆,我今天是真心来看你的呀。”

外婆气息越发急促,床边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跳动,血压陡升,逼近报警值,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推开——

宗瑛拎着早饭疾步走进来,匆忙搁下饭盒,瞄一眼监护仪屏幕,对外婆讲:“吸气,不要急,慢慢来,呼气。”

宗瑛一边留意外婆面色,一边关注监护仪,片刻后骤松一口气,余光一瞥,大姑仍杵在室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宗瑛意识到大姑又要开口,突然快步上前拽过大姑,二话不说揪她出了病房。

刚到走廊,还没来得及多走几步,大姑用力挣开她,嗓门不由得高起来:“宗瑛你干什么?我好心好意来看你外婆,你犯得着这个样子伐?”

宗瑛非常恼火她来惹外婆,此时眼眶布满红血丝,声音已经竭力控制:“好心好意血压会升到报警值?外婆需要休息,我不想任何人去打扰她。”

大姑见她这样明着顶撞,气焰更盛,高声回驳:“我来还不是因为你?!”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宗瑛,眼里的怒火简直要烧起来:“一声不吭地抛股票,关了机谁也不睬,连你爸爸的话也当耳旁风,你眼里还有谁?除了你外婆还有谁能管得住你?”

宗瑛牙根咬紧,大姑突然又伸手指着她身后讲:“你爸爸来了!你来同他讲!”紧跟着视线越过她,对迎面走来的宗庆霖道:“庆霖你好好看看你这个女儿,越发不识管教,简直没大没小!”

宗瑛握紧拳,呼吸急促粗重,宗庆霖走过来,她不转身,亦不喊他。

宗庆霖问她:“你昨天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不答。

宗庆霖又问:“我叫你立刻停止抛售,为什么不听?”

她不答。

宗庆霖又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怎么样?”

她不答。

宗庆霖显然也有了怒气,撂话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同你妈妈一样不可理喻!”

宗瑛用力呼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答道:“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减持没有违背任何规则,也是我的自由;我想什么,想怎么样,你们从不在意,这时候却这样问,要我怎么答?我妈妈——不可理喻?”

大姑一怔,但马上脱口而出,斥道:“宗瑛!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户口本上你还是我们家的人!”

护士这会又过来劝架,场面一通乱糟糟。

宗瑛突然有瞬间的目眩,耳朵深处骤然一阵轰鸣,她下意识抓住走廊的防撞扶手,这时盛秋实大步朝这边走来。

就在十五分钟前,他在诊室登入PACS查询终端,模糊搜索,调出了宗瑛的检查影像。

他过来是为找宗瑛,却碰上这样一出闹剧。

一种病者为大的职业心理作祟,盛秋实亦忍无可忍,讲:“宗瑜是病人,宗瑛就不是吗?你们能不能体谅她一下?!她现在——”

2

宗瑛意识到要去阻拦时,已经迟了。

盛秋实脱口而出:“她现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有事好好讲,为什么要这样逼她?”他本就不是什么暴脾气的人,一句话气也不喘地接着讲完,白皙的脸已经逼红,努力压一压,平定了呼吸又说:“何况这里是医院,闹成这样算什么?”

盛秋实一向温和,大姑和他接触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他用这种语气讲话,愣了一瞬,但马上又回道:“她有什么毛病不能动气的?怀孕了还是得了心脏病?”

盛秋实情急之下差点就要讲出宗瑛的病况,宗瑛却突然伸手拦了一下,阻止他插手。

盛秋实扭头去看,只见宗瑛背挨着防撞护栏,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额头冷汗潮了发丝。

她呼吸声越发沉重,抬眸看向大姑,又侧过头看一眼宗庆霖,每个字都咬得吃力:“我要说的,刚才都说了。其余的话,再讲也没有意思。”说完,她松开护栏,转过身往回走。

言语争执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就算赢得上风,也不过是争得短暂一口气,整个过程中还要将自己弄得狼狈失控,对她而言得不偿失。

严曼很早前就和她讲过:“与能讲道理的人才讲道理,遇到无法讲道理的,讲千遍万遍道理也徒劳。”宗瑛深以为然,因此这些年也尽量减少与那个家的接触,非要紧事情,一概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对方主动进犯,令她深深察觉到了一种厌烦的情绪。

宗瑛走出去还没几步,盛秋实追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臂,讲:“跟我来一下。”

他边说边回头看,只见大姑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些什么,无非是说宗瑛装病摆娇气,言辞间只顾将自己撇得无辜。

盛秋实脸上生出厌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迅速带宗瑛进了诊室,关上门。

宗瑛此时状态太差亟须调整,立即回外婆病房不合适。她坐进诊室沙发,接过盛秋实递来的水,也顾不得冷热,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当日剂量,就水吞下,缓了大概三十秒钟,她抬起头。

盛秋实就站在她面前,神色里有焦虑,有担心,也有探询。

宗瑛此时察觉出盛秋实不仅仅是起了疑心,他应该已经看过她的病历。

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法再瞒他,只能抢在他发问之前开口:“如果你想问有关检查的事情,那么我也只能回你‘承认事实,积极治疗’,除此之外再去纠结有的没的,我觉得都是浪费精力。”

她稍顿,又道:“你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就好。外婆刚才血压很不稳定,能不能麻烦你过去看一眼,我调整好就立刻过去。”

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告诉盛秋实“劝说不必,担心也不必”。

盛秋实深深看她一眼,又给她接了一杯水,说了声:“好,我先去。”

门开了又关,过了大概十分钟,宗瑛起身重新回到走廊。家属、病人、医护人员来来往往,一派风平浪静,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推门进病房,外婆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同她说:“你回来啦?”

宗瑛“嗯”一声,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拿过床头饭盒,打开盖子,热气上扬,粥还没有凉。

她说:“买的杂粮粥,可能味道淡,但你要控制血糖,吃这个比较好。”

外婆问她:“你不吃呀?”

宗瑛从塑料袋里翻出一次性调羹递过去,讲:“粥我吃不惯,等你吃完了,我下楼去吃大餐。”

外婆看她还能寡着脸讲调皮的话,心稍稍放下些,低头吃粥。

病床上铺满阳光,室内有些许燥热,宗瑛起身调了空调温度,见外婆快吃完了,便走上前收拾。

她接过空饭盒收进塑料袋,问外婆:“昨天来查房的孙医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外婆接过宗瑛递来的餐巾纸擦嘴,“她讲我哪里有问题?”

“也不是。”宗瑛直起身,“你的腿不是经常不舒服吗?她建议去做个磁共振血管成像,看看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我不要做。”外婆很果断地给出答复。

宗瑛当她是有顾虑:“这个检查很快,也比较安全,你不要有负担。”

外婆不吭声,宗瑛等她半天,突然看她摸出一部手机。

外婆戴上老花镜,慢吞吞地翻出手机通讯录,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在接通的刹那,她又将手机塞给宗瑛:“让小舅舅同你讲。”

宗瑛不明就里地接起电话:“小舅舅,是我。”

小舅舅那边是深夜特有的安静,他说:“是小瑛啊,外婆有什么情况吗?”

“外婆昨天不小心跌了一跤,颅内有少量出血,片子我看过了,总体没什么大问题。但她近期经常腿疼,走路也有些吃力,医生建议是做个磁共振血管成像,排查下肢动脉的问题。”

小舅舅耐心听她讲完,不急不忙道:“你说的情况我清楚,是下肢动脉硬化闭塞症。这个检查外婆已经做过了,当时查的时候还不符合手术指征,最近症状严重一点,是需要手术介入了。”

宗瑛抿了抿唇,讲:“这个手术国内技术也很成熟,如果可以的话,我就立刻安排。”

“我晓得国内技术很成熟。”小舅舅慢条斯理的,“但她术后需要人照顾,如果在上海做,只能靠你一个人,你又有工作要忙,这样会耽误。何况外婆的病历和保险也都在这边,总归方便一些。医生前阵子也给我们排了时间,就在这个月。”

“这个月?”

“对的。不晓得外婆同你讲了没有,我月中会来接她回去的。”

“月中?”

“是十四号晚上的航班,很早前就订好了。”

九月十四日,没几天了。

宗瑛余光看一眼外婆,总觉得太突然。

她抬手捋头发来消化这个安排,小舅舅问她:“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宗瑛说。

“那么你把手机给外婆。”

宗瑛依言转交,外婆又和小舅舅讲了一阵,直到护士过来送药片才挂掉电话。

宗瑛站在晨光里走神,外婆吃完药催促她快去吃早饭:“你吃完饭回公寓睡一觉,不要整日都耗在我这里。”

小舅舅刚刚提起的这个日期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她回:“不太想睡。”

外婆讲:“不睡也要回去洗澡换个衣服,你看看你多邋遢。”

她两个晚上没洗澡换衣服了,不知盛清让会不会比自己更狼狈?

宗瑛迅速敛回神,如外婆所愿,离开医院返回699号公寓。

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

走进浴室,地面、洗脸池都非常干燥,没有短时间内洗漱过的痕迹。

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帘子被微风撩动,严曼专用的那截书柜,柜门半合。

宗瑛快步走过去关柜门,就在关闭的瞬间,她留意到册子的顺序被动过了——

这不是盛清让的做事风格,如果是他,肯定会依照原样摆回去,那么只可能是外婆动的。

宗瑛抽出那本印着年份的日程本,翻到有记录的最后一页,再往回翻,在九月十四日那页停留,手指轻轻抚上去,“宗瑛生日”四个字就被遮住了。

这一天来得很快。

上海的温度又跌了一些,一大早乌云漫天,天气预报说会有阵雨。

宗瑛替外婆办好出院手续,带她回公寓收拾行李。

原本宗瑛说要替她收拾,她非不肯,讲什么:“我的行李当然要我自己来收拾,你一翻动,我也就失了秩序。”因此只能拖到出发当日,才开始整理。

箱子里的行李从南京回来后就没动过,外婆一件件收叠,突然抖出来一件洗过的衬衫。

她讲:“哎呀,这是那个小伙子的衬衫吧?”蹲在地上列清单的宗瑛抬头看一眼,认出是盛清让那时遗落在酒店楼梯间的衬衫。

她将它送洗后几乎忘了这件事。

外婆递给她,叮嘱道:“你要记得还给他呀。”

宗瑛收了衬衫闷头道:“知道了。”

衬衫洗得很干净,甚至洗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纷飞的战火气,替而代之的是现代洗涤剂留下的干净味道。

一点痕迹也没有,宗瑛想。

“他最近怎么不露面了呀?”

“忙。”

“这个话一听就是用来敷衍老人家的。”外婆深谙此道,“我可没有糊涂,但是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只要你过得开心自在,怎样都可以。”

宗瑛心头突然莫名地微酸。

这时门口电铃突然响起来,外婆讲:“应该是你小舅舅,他昨天晚上到的。”

宗瑛立即起身去开门,小舅舅站在门外:“我是不是来早了?”

外婆讲:“不早了,马上收拾停当。”

小舅舅抬手看一眼时间:“收拾好了一起去吃午饭?”

外婆说:“我们早上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了菜的,一起动动手,很快就能吃了呀。”

宗瑛也讲:“我已经淘好米了。”

小舅舅进屋捋袖洗手:“很久不做饭了,手生,一会你们不要嫌弃。”

客厅的老座钟不慌不忙地走着针,厨房里升腾起油烟气,窗户半开着,潮湿凉爽的风吹进来,公寓里有人讲话,有人走动,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宗瑛差点以为回到多年以前。

然而碗筷摆上餐桌,其中一角摆着的一副空碗筷,还是将宗瑛击回了现实。

外婆看着那副碗筷久久无法回神,好半天才说:“今天是小曼的祭日,等会吃过饭,去给她扫个墓吧。”

宗瑛亦敛回视线,应道:“好。”

从公寓驱车往殡仪馆墓园,这路线对宗瑛来说再熟悉不过。她的工作需要她隔三岔五跑殡仪馆,干完活出来,就能看到葱葱郁郁的墓园。

她知道严曼就在里面躺着,但骨灰仅仅是一堆无机物了,再怎样凭吊想念,它也不会再知晓。因此她总远远地看,没有一次走近。

距离上一次扫墓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天阴沉沉的,墓碑也暗沉沉的,只有墓碑相片上的严曼,还是那样的年轻明丽。

拂去墓碑上的灰尘,外婆俯身将怀里捧着的盆栽放到碑前,问:“你还好不好?我很想你啊。”

老人家的嗓音里是节制的伤感,宗瑛眼眶发酸,略略仰起头。

远处浓云翻滚,雷声闷沉,风雨欲来。

宗瑛弯腰扶外婆起来,又想起严曼柜子里的日程本,终于开口询问:“外婆,你看过我妈妈最后一年的记事本吗?”

外婆轻轻叹一口气。

宗瑛接着道:“在9?14之后她还安排了其他的事情,又怎么会是自杀?”

外婆并不吃惊,偏头看她,日渐浑浊的眼睛里是累积了很久的无可奈何:“那死因又是什么?谋杀吗?你有证据吗?”

宗瑛克制住情绪,依次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我没有证据。”

外婆复叹一口气,却又马上握住她的手。

就在宗瑛以为外婆不愿再开口的瞬间,外婆说:“如果这件事让你困惑,那么就去找个明白。”

天色更暗,豪雨将至,工作人员在一旁委婉催促“再耽误就要落雨啦”,宗瑛反握住了外婆的手。

从墓园出来,宗瑛送外婆和小舅舅去机场,一路风雨和拥堵,抵达时已是傍晚,天际乌黑一片。

宗瑛停好车送他们进去,大厅里潮潮冷冷,头顶无数白光灯亮着,因为不良天气,大屏上显示数架飞机延误,能做的就只有等。

外婆让她先回去,宗瑛就推托说:“雨大,上路不安全,我等阵雨停了再走。”

她理由正当,外婆无计可施,就任由她陪着。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人起,有人坐,一个半钟头后,一对情侣坐在宗瑛身边。

女生低头刷财经新闻,宗瑛一眼就瞥见标题上的“新希制药”字样。

那女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的屏幕,马上调整了一下看手机的角度。

宗瑛别过脸,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客户端,翻出同样一条新闻。

标题是“吕谦明再度举牌新希制药,持股数或超第一大股东宗庆霖”。

底下评论寥寥,虽并不像社会新闻那样热闹,然而其中一条却盖起了高楼。

主评论是——

“吕最近从二级市场密集买入,个人持股已经到5.03%,他两个公司持新希10.23%股权,实际15.26%;宗现在林林总总加起来15.3%,如果吕继续增持,宗的确是危机四伏啊。”

紧接着回复是:“但是不要忘了,宗的老婆是出车祸死掉的邢学义的妹妹,邢学义那个光棍手里有2.6%左右的股份,这部分遗产只能到邢妹手里,邢妹和宗又是一致行动人,他们家无论如何还是占优势。”

接下来一阵对吵。

最后一条回复是十分钟之前,那个人回道——

“邢妹是不是和宗庆霖一家人一条心,鬼晓得。”

语气略带嘲讽,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最后三个字看着尤为瘆人。

宗瑛旁边的女生大概也看完了,嘀咕了一声“这也能八卦,有毛病”。

这时机场广播提示登机的通知响起来,外婆眯起眼核对了一下手里的登机牌,凑到宗瑛脸侧问她:“是我们坐的这个飞机吧?”

“对。”宗瑛立刻起身,小舅舅也站了起来。

宗瑛扶了外婆一把,小舅舅走过来拿登机行李。

宗瑛送他们到安检口,伸出双手抱了抱外婆,讲:“手术顺利,我会想你的,方女士。”

外婆却反过来安慰她:“医生讲就是植一个支架,微创手术,你不要当回事情。哎呀,你把我给勒得喘不过气了。”

宗瑛松开手放她走。

外婆略蹒跚地往前走着,临了忽然转过头来看看她。宗瑛朝她用力挥了挥手,外婆也伸出手跟她挥挥。

很快,那一头银发就看不到了。

宗瑛心里生出片刻抽离感,转过身往回走,前路仿佛空空荡荡的。

外面阵雨停了,雷电也歇了,她随意一瞥,看到盛清让消失的那个洗手间,只是瞬间,心里便又拉扯出一丝细细的牵绊感。

九月中旬的雨夜,凉意正好,清美夜色里,车载电台唱着歌,宗瑛一个词也没有听进去。

回到699号公寓,她停好车,时间已经过了晚十点。

宗瑛后退几步,抬头看公寓的窗户,黑洞洞一扇,一点生气也没有。

她低头踩踩地上积水,手揣进口袋,走向620号那家便利店。

店里出人意料地播着悲情曲,冷气还是一贯地拼命吹。

宗瑛随手拿了两个饭团,突然又放下,走到速食面柜台前,拿了一桶最贵的泡面。

结完账撕开包装纸,接了开水,她端着面碗临窗坐下来等。

数日疲惫过后,整个人几乎要跌到谷底,连食物的浓烈香气也无法唤醒迟钝的神经,只有额头拼命冒虚汗,算是给了一点回应。

她吞掉药片,掀开碗盖纸,拿起筷子,一口面还没有递到嘴边,手机猛地振动了一下。

宗瑛迅速摸出手机,点开未读消息——

发件人薛选青,内容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

还没来得及点开大图,薛选青紧接着发了第二条信息过来:“看到了吗?监控截图,那个人找到了!”

宗瑛低头愣神,突然有人敲响她面前的玻璃窗。

他俯身轻叩,宗瑛抬头。

隔着落地玻璃,他伤未痊愈的脸上浮起一点克制的笑容,同时递来一只手表盒子。

包装盒上印着OMEGA[1]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广告标语——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生日快乐,宗小姐。”

3

路灯吝啬,只照顾脚下一块地方,盛清让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张脸半明半昧。

速食面的热气静静升腾,辛香味在鼻腔里弥散,便利店的背景乐自动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欢快起来。

夜班兼职生在报废过期的食品,脚步声响响停停,宗瑛坐在长条桌板前发愣。

9?14这天从某一年开始,变得不再值得庆贺。

因此她十多年没过生日,也很久没有人同她讲“生日快乐”。

隔着玻璃窗这声听不太真切的祝福,对宗瑛来说是一种年代久远的陌生。

兼职生干完活忽然抬头,朝外一看,便见到个熟悉身影,她心想,怎么又来了啊?

因为值夜班,她时常能在晚十点后遇到这个奇怪男人,他举止衣着虽然老派但绝不寒酸,可每次来店里,却总是什么都不买,只问她还有没有报废的食品。

兼职生探头看了看,只见他弯着腰,视线落在桌板后那个吃泡面的女人身上。

他总不会连别人的泡面都要眼馋吧?!

兼职生看着都觉得尴尬,瘪瘪嘴刚移开视线,欢迎铃声却乍响,她闻声扭头,只见那位先生竟然开门进来了。

他没有走到柜台来讨要报废食物,而是径直走向临窗桌板位,在那位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谨慎地低声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刚刚可能唐突了。”

宗瑛从听他讲生日快乐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门进来,直到他开口致歉,她才盖起泡面碗盖,侧身抬头,出乎意料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让方松一口气,随即递去手表盒子:“数月以来非常感谢你的帮忙,请务必收下。”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两秒后她伸手接过礼物。看包装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么,打开它,里面的确装了一块表,属于三十年代的一块表。

和世代传下来的古董表不同的是,这块表簇新锃亮,未经岁月洗礼,指腹抚摸表盘,直接触到的即是那个时代的温度与气味。

宗瑛隐约嗅到一些战火气息。

手表上的,盒子上的,还有盛清让衣服上的气味。它们清晰强烈得甚至盖过速食面的辛香味。

宗瑛垂眸看盛清让的鞋子,鞋面是还没来得及擦去的尘土,裤脚也不干净,衬衫是努力维持的整洁,总体还是狼狈,视线上移,最后对上他的眼,她十分想问一句“你这些天去了哪里”,但末了也只是以一贯冷静的语气问他:“吃过饭没有?”

盛清让垂眸看她寡淡的脸,如实回道:“没有。”

“正好。”宗瑛重新掀开碗盖,起身走到收银台,问目瞪口呆的兼职生又要了一双筷子,折回长条桌坐下来,“我也没有吃,坐。”

她说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盖,一手握筷子,从碗里捞出一半卷曲的面条,悉数堆上碗盖。

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盛清让愣神之际,她已将另一双筷子和余下的半碗面推到他面前:“吃吧。”

生日吃面再寻常不过,然而两个人分食一碗速食面庆生,却是盛清让从未经历过的。

他来到她的时代和她相遇,已经遭遇了太多的第一次,但这一次,却隐约有些不一样。

宗瑛进餐一向迅速,盛清让努力想跟上,仍是慢了半拍,最后便是——她看他吃完最后一筷子面,提醒说:“汤不要喝。”

盛清让放下面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过,盖上碗盖,起身走到门口,连同筷子和纸巾一并投入垃圾桶。

她双手揣进裤袋,转身同盛清让道:“回去了。”

盛清让赶紧拎好公文包,拿过桌板上的手表礼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店内兼职生看得一脸迷糊,事情发展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她还想再瞧两眼,人却已经走远了。

店门外只剩路灯死气沉沉地睁着眼,经疾风骤雨摧残过的法国梧桐树有气无力地杵着,纹丝不动,阔叶落了一地。

699号公寓门口同样落满法国梧桐叶,地上一片湿答答。

深夜鲜有人进出大楼,内廊里呈现出特别的寂静。两个人进入电梯,宗瑛一直低头看手机,盛清让站在一旁,多少有点无所事事的尴尬。

憋了好半天,他问:“方女士在公寓吗?”

电梯门开,宗瑛收了手机,说:“外婆今天刚走。”

盛清让似乎松了一口气。

一开门,扑面而来的满室潮气,宗瑛“啪嗒”按亮玄关廊灯,看到阳台门忘了关。

她径直走去阳台关门,盛清让俯身将手表盒放在沙发茶几上,有几分各司其职的意思。

两个人像这样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号公寓,好像也是很难得的事。

宗瑛很累了,瘫坐进沙发里,电视也懒得开,屋子里只有走钟声,直到盛清让走去厨房烧水,屋里才又响起水沸腾的热闹声音。

盛清让刚将水倒入杯子里,门口乍然响起一阵铃声。

听到门铃声,盛清让下意识紧张,急急忙忙要避开,宗瑛却从沙发上起身请他放心:“是我叫的外卖。”

外卖?盛清让根本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点过外卖,走上前开门,对方却当真说:“是宗女士叫的外卖,这是结账单。”

盛清让刚要接,宗瑛却先一步拿过单子,顺手拉开玄关柜拿钱。

她打开匣子翻出几张钞票递给对方,突然又注意到匣子底下压了数封薄信,她的手倏地一顿,在盛清让意图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了出来。

当着盛清让的面,宗瑛一封一封地看完,最后从信纸上抬眸看向他。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让之手,基本都只有寥寥数语,措辞是报平安式地汇报近况,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宗瑛敛眸问他:“你这些天都来过公寓?”

盛清让垂首一想,解释道:“我从浦东回来的那个晚上曾给你和公寓里打过电话,没能打通,后来回公寓,家里也没有人,我担心你外祖母随时会回来,为免麻烦没有久留,但不与你说一声总归不好,因此只能留信给你。”

宗瑛听完手垂下来,她还记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务区自己同他说的那句“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而他当真这样做了。

很少有人将她的话这么当回事了,宗瑛抿唇别开脸,将信重新收进玄关柜,上前一步将大门关上,迅速岔开了话题:“刚才半碗面肯定不够,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又叫了些吃的。”

盛清让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机。

他忙拎起外卖盒走向餐桌,得心应手地忙起来。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径直去储藏柜翻出一瓶酒,拿了开瓶器,到餐桌前坐下来。

桌上七八个纸盒摆着,食物冒着热气,十分丰盛。

盛清让刚生出“会不会吃不完”的担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说:“放心吧,我能吃完,不会浪费。”

战时食品紧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对食物的珍惜心情。

她一边开酒瓶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她说着抬眸,又盯住他。

瓶塞拔出,盛清让起身去拿来两只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码是,雨伞上也印着914,可见这个数字对你很重要,何况……”他顿一顿:“你的身份证件上也写明了出生年月。”

宗瑛回忆起来,自己的确在他面前使用过身份证。

她往对方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平静地说:“今天也是我妈妈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盛清让知道9?14是严曼离世的日子,但宗瑛对他主动坦露过往,这是头一回。

他清楚这时候不该插话,果然,宗瑛接着往下讲了:“那天保姆阿姨说,她晚上会回来给我过生日,所以一大早就准备了蛋糕、蜡烛,可我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很晚的时候,他们到家里来报信,说她在新的大楼里自杀了,爸爸知道后很愤怒,迁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蜡烛也砸了。”

她又饮了一口酒:“是那种双层的奶油蛋糕,甜腻腻的,蜡烛是带电子芯片会唱歌的蜡烛,被砸了之后,保姆阿姨把它丢进垃圾桶,它却还能唱歌,只是变了调,慢吞吞、阴惨惨的。那天晚上家里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我坐在垃圾桶旁边听它一直唱到没电,我觉得很害怕,后来也没有睡着觉。”

讲到这里,她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全都饮尽了。

宗瑛难得说这么多话,但语调毫无波澜,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是一贯的寡淡神色里,藏了一些悲伤暗涌。

头顶柔暖灯光覆下来,哪怕她现在仍穿着坚硬铠甲,但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冷,那么难接近。

她不是机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风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盛清让捕捉到她目光里一丝柔软真实的疲惫。

客厅里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钟嘀嘀嗒嗒冷漠无情地走向新的一天。

零点的钟声打过之后,冷冽酒气渐渐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纸盒——全部吃完了。

盛清让起身收拾,宗瑛敛敛神,拿了烟盒走到外阳台上去抽烟。

她抽到第二支的时候,厨房水声歇了,盛清让走过来,停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她站在室外的黑暗里,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书柜,她的相框,她的资料白板。

盛清让突然问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医生吧?”

宗瑛皱眉低头吸一口烟,抬头回:“原来是,现在不是。”

他问:“为什么不是了?”

宗瑛余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说:“发生了一些事故,原来那扇门关了,只能去凿另一扇门。”

他视线回到资料白板上,上面贴着各种事故、凶杀案,其实他早该意识到她不是普通医生,哪有医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又转向书柜,看到角落里那枚极限运动协会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欢极限运动吗?”

宗瑛仿佛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是。”

他问:“是哪种极限运动?”

“攀岩。”

“现在还去吗?”

“不了。”

“因为危险吗?”

宗瑛的烟快燃尽了,她说:“费手。”

盛清让打住这个话题,问她:“工作忙吗?”

“忙。”她稍顿,“但我现在在休假。”

“为什么休假了?”

“因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盛清让陡然想起“立遗嘱”的事,又想起她抛售股份处理财产的事,犹豫一番最终还是问她:“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宗瑛今晚逢问必答,到这个问题,自己却抛出了疑问句:“生死?”

他只感觉到是大事,问:“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吗?”

宗瑛摇摇头。

盛清让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内。

书柜里搁着一个小相框——印了一张星云图,像张开的蝴蝶翅膀,是惊艳窒息的美丽。

宗瑛重新走回室内,将烟头丢进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让注视的相框,说:“那是死亡的恒星。”

盛清让扭头看她。

这是超出他知识储备的内容了,他问:“你喜欢天文吗?”

宗瑛答:“小时候喜欢。”她突然抬头看一眼座钟:“不早了,去洗个澡睡吧。”

她这样催促,盛清让当然不能再耽搁时间,立刻上楼拿衣服,宗瑛却说:“等等——”

她大步折回房间,拎了件白衬衫出来,扔给盛清让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楼梯间的衬衫,我送洗的时候让他们一起洗了,干净的。”

她说完往沙发上一坐,拿过刚才喝剩下的半瓶酒,头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盛清让洗完澡出来时宗瑛蜷躺在沙发上睡觉,余下来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个干净。

她睡姿看着难受,身上连个毯子也没有盖,盛清让俯身轻声唤她:“宗小姐,醒一醒,回卧室去睡吧。”

宗瑛没有醒,反而皱起眉,牙咬得更紧,呼吸也愈沉重,因为喝了酒,她脸上生出一点难得的血色,嘴唇微启,哑着嗓子开口:“妈妈,我有点害怕。”

是梦话。

盛清让又轻唤了她一声,她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盛清让整个后背都绷了起来。

宗瑛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沙发旁搁了一把躺椅,不见盛清让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晨光蹑足进客厅,宗瑛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神,视线落在茶几的表盒上。

她伸手拿过它,想起数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妈妈今年会给我什么礼物呀?”

深知内情的外婆就说:“你妈妈最近讲你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做完作业就只晓得睡觉,该不会是要送你一块表吧?”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没有等到过那块表。

她突然取出盒子里的表套进手腕,戴好。

The right time for life——

right time.

[1].手表品牌。

Chapter 10

1

昨夜暂歇的雨水一大早卷土重来,上海的气温陡然落到二十摄氏度,空气湿润宜人,外出时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点多,宗瑛出门去医院——她的药片吃完了。

刚到门口,保安喊住她:“等下,有个东西给你。”

宗瑛撑伞站在栅栏门前等,保安折回屋里取了个纸盒出来,往她面前一递:“昨天下午来了个快递,你家里没人,打你电话也不通,东西就扔这儿了。”

外观看不过是个普通纸盒,宗瑛伸手一接,顿时察觉到了分量。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纸盒从里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没什么缀饰,却显然是个好物器。

打开木盒,软丝绒里躺着一个信封,宗瑛指头一捏,霍地开口倒出来一沓照片——

旧照,一共七张,每张皆是严曼与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后时发现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近日整理旧物,找出你母亲旧照数张,不便独占,想来还是交由你保管为妥。如有闲暇,或能小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落款“吕谦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东。

宗瑛对他印象很淡了,只记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层之一,后来虽然离职单干,但他实际控制的两个公司却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与新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掰指头算算,宗瑛和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现在突然联系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况且这快递是昨天送来的,他掐着严曼祭日寄老照片来,又是什么心思?

宗瑛一时不得解,将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将盒子放进包里,撑伞径直走去医院。

已经到门诊高峰期,不论挂号还是收费都排了老长的队,宗瑛索性打了个电话给盛秋实要一张处方,盛秋实让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厅里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药店置办急救药品。

她预料盛清让那里的医用品可能正处于紧缺状态,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买了整整一大包。从药店出来时,盛秋实回拨电话来讲:“药帮你拿好了,你过来一下。”

宗瑛挂掉电话匆匆返回病区,上楼拿药。

盛秋实将药递给她,又瞥一眼她手里拎着的药品袋,甚觉奇怪:“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

宗瑛说:“寄给一个受资助的学生,他们那需要这些。”

盛秋实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里具体装了些什么,既然她这样答,也就不再多问。但他紧接着又关心起她的身体:“这两天状况怎么样?”

宗瑛点点头回:“还可以。”

盛秋实打量她两眼,确认气色情绪都还不错,便讲:“既然来了,你要不要顺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见你的。”又因为担心她会碰见宗瑜妈妈、父亲或者大姑,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我刚从楼上下来,病房里现在除了护工没有别人。”

宗瑛低头思索,她隐约记起上次宗瑜讲的那声莫名的“对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说完进了电梯,一路上行抵达特需病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间里便只有呼吸机的声音,一个护工抱着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后,问:“不进去呀?”

宗瑛被吓一跳,敛神进屋。

护工认出她,压低声音讲:“刚刚才吃了药睡着的,你来得不巧啊。”

“没事。”宗瑛说,“我就来看看。”

护工放下手里的物品,开始收脏衣服、脏床单,抱起来一抖搂,一个护身符便从里边掉下来。

她手里抱着大把东西,垂眸瞅一眼地面,还没看清,宗瑛已经俯身捡起了它。

宗瑛将护身符拿在手里看了几秒,便听得她道:“幸好幸好,这要一起洗了会出大事情,说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远从峨眉山求来的,很灵的。”

峨眉山?的确很远。

宗瑛想着将护身符递过去,护工便仔细替宗瑜藏好。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该生龙活虎,但这个词显然和宗瑜无关,他奄奄一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心脏壁薄得像纸,命悬一线。

关于那场雨夜事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结论,大致判断是——邢学义的错误驾驶导致了事故发生。

而新希也只忙着摆平遇难者家属及负面舆论,至于当天深夜邢学义为什么带宗瑜上路,为什么在清醒状态下他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驾驶失误,无人在意。

外面淅沥雨声不止,室内呼吸机的轻细声响缓慢有节律,宗瑛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宗瑜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为什么只字不提,只突兀讲一声“对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电话进来了。

她接起电话,盛秋实讲:“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你大姑来了。”话到这里,他就挂了电话。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选择。

宗瑛心里不愿和大姑有太多接触,为免碰见再生争执,她甚至是从楼梯下去的。

这阵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急诊的救护车乌拉乌拉一直响,路上飘着各色雨伞,所有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宗瑛有点头痛,只能回家休息。

叫来外卖又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天色发青,尚留一丝光亮,宗瑛坐起来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烟,翻包时却将早上的快递盒也翻了出来。

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寄件地址显示是松江佘山脚下的一栋别墅,上面留了一串号码。

宗瑛突然掐灭烟头,照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声,宗瑛还没自报家门,他却已经先开口:“你好,宗小姐。”宗瑛一愣,他接着讲:“鄙人是吕先生的秘书,姓沈。”稍顿又问:“快递已经查收了是吗?”

短短几句话,透着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势。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这种人精,她只能据实说:“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够约一下吕先生。”

“稍等。”他说完不过半分钟,就给了宗瑛肯定的答复,“今晚八点,在佘山别墅见面可以吗?我去接你。”

他回复得这样快,宗瑛不禁猜测,难道吕谦明就在他旁边?

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晓她母亲旧事的人少之又少,吕谦明算是一个,加上他主动寄来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门,雨势转小,雾一样飘着,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车灯也晦暗不明。

因为吃了药状态很差,宗瑛只能打车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会,近五十分钟后,出租车将她送到别墅门口。

她还没下车,就看到有人撑伞走过来迎她,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点凉。”

宗瑛从声音认出他,是电话里那位沈秘书。

她不吭声,沈秘书也识趣地不多话,径直带她进别墅。

这一片安静幽雅,雨声衬着更显闲适,客厅似禅房,一枝南天竹斜进圆窗内,未红透的果实在成片绿叶里透着郁郁的冷,条桌上的线香还未燃尽,茶具旁的小壶里正烧着水。

吕谦明从桌后软垫上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可以见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见他,发觉他竟然还是印象中的样子,不免多了几分亲切:“吕叔叔。”

这时壶里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吕谦明将它从炭火小炉上移开,问她:“喝茶吗?”

宗瑛如实道:“不怎么喝。”

他说:“小曼也不喝。”可他还是慢条斯理地淋了茶具,开始泡茶的那一套复杂流程。

宗瑛垂眸看着,听他讲:“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顿,“不过既然是合照,本来就该是各留一份,为什么说不便留呢?”

“睹物伤心,留着只会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吕谦明说着抬头看她一眼,复垂首专注地泡茶,“你妈妈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初创新希那一拨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难受。”

他将茶水注入小杯,递一盏给宗瑛:“对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结了吗?”

宗瑛拿起茶杯,应道:“还没有。具体进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负责这个案子。”

她回得很干脆,吕谦明便没什么可追问,只说:“喝茶。”

宗瑛便饮尽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多时,在搁下茶杯的刹那,终于讲出口:“吕叔叔,你觉得我妈妈是自杀吗?”

吕谦明手持茶壶,稳稳地将茶水注入小杯,说:“我觉得不是。”

宗瑛又问:“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她?”

吕谦明搁下茶壶,看她道:“见过,她说晚上要给你庆生。”

宗瑛的心骤然一紧:“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她当时有没有说别的?”

面对宗瑛一连串的发问,吕谦明摇摇头:“时间太久,记得不太准确了。”他接着说:“不过以我对小曼的了解,虽然那段时间她状态不好,但不至于想不开。”

他迟迟不喝茶,同宗瑛说:“你是不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如果有我能够帮到的,知会沈秘书一声就可以。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同我讲。”

这是明确的关心了,宗瑛领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会,意识到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吕谦明看一眼窗外,讲:“雨又大了,这里难打车,让小沈送你回去。”

他讲的是事实,宗瑛就没有客气。

甫出门,她就见沈秘书取了伞候着。

他周到地给她撑伞、拉车门,显然将她当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进后车座,习惯性地扫两眼,置物框里搁了一沓票根,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峨眉山景区”字样。

宗瑛没太在意,低头看表。

这块来自一九三七年的手表,提示的却是二〇一五年的时间。

距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晚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她想着稍稍抬眸,突然见沈秘书极迅速、谨慎地抽走了票夹上的峨眉山景区票根。

宗瑛不留痕迹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谨慎,反而越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2

沈秘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宗瑛不动声色,待他移开视线,低头取出手机。

她打开新闻客户端,迅速往后翻,找到昨天那条标题为“吕谦明再度举牌新希制药,持股数或超第一大股东宗庆霖”的财经新闻,划拉到最后评论区,想找一条回复,但它消失了。

宗瑛拧眉,点开最高楼的那条评论又逐条翻找一遍,仍未见到那条阴阳怪气的回复,而她非常确定昨天在机场候机时看到过。

内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庆霖一家人一条心,鬼晓得”,但现在,它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区门票是同一种掩饰。

宗瑜的护身符是从峨眉山求来的,而沈秘书或吕谦明身边的其他人又恰好从峨眉山景区回来,原本或许该归于巧合,却因为这一瞬间的掩饰,反而露出一星半点的可疑。

宗瑜妈妈和宗庆霖不是一家人一条心,那同谁是一家人一条心?

吕谦明?

宗瑛垂眸盯着手机屏不出声,单凭这两条线索或许不一定能证明宗瑜妈妈和吕谦明存有私情,但他们之间的确很可能已经搭了一座暗桥——或许交易,或许你情我愿的男女情谊,并且藏得十分隐蔽小心。

这两个人想做什么?宗庆霖对此知不知情?和邢学义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宗瑛摁下电源键熄灭屏幕,抿唇看向车窗外。

雨落得更大,车内雨声窒闷,闪电劈下来,路旁树木泛出阴亮的绿,又瞬间在雷声里暗下去。

驶出别墅区,一路昏黄路灯,雨夜里的城市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寂静,万家灯火随夜渐深而熄,变幻的建筑装饰灯仿佛在演一出哑剧。

进入市区,红绿灯密集起来,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时,宗瑛余光瞥见了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步子匆促,冒着大雨穿过潮湿的斑马线,去了道路的另一边。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然道:“沈先生,过了这个红灯让我下车。”

她要求突然,沈秘书却不多话,通过红绿灯停好车,只在她开车门的刹那,周到地递去一把伞:“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过伞道了声谢就匆匆下了车,转身再看那个熟悉身影,只见他已经沿街走出去很远。

通往对面道路的绿灯迟迟不亮,宗瑛过不了马路,就沿着这条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个人行道,她终于在平行线的这一边追上他的位置,于绿灯亮起的刹那,疾步穿过斑马线,气喘吁吁地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让。

她平定呼吸,伞移过去一半,对上他惊诧的目光,讲:“你走得太快了。”

盛清让眼睑几不可辨地轻颤一下,措辞有点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们那里不下雨,忙忘了,没记得带伞。”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有几分往日不常见的狼狈,手又湿又冷。

宗瑛紧握那只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几分,拉过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铁口走。

雨天难打车,地铁这个时间也未停运,宗瑛遂带他进了站。买票过安检过闸机,按提示到站台,两个人并排站着,身边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湿路人。

地铁像怪兽一样从黑暗中呼啸着闯入,却温驯停稳。

玻璃防护门打开,所有人顷刻拥入,位置在瞬间被占,只留寥寥几个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让去坐,却听他低头小声说:“我衣服都是湿的,还是不坐了。”

湿答答地挤在别人身边的确很不礼貌,弄湿椅子也不妥,宗瑛认可他的决定,却突然拽他一把,将他拉到座椅和门之间的角落处,自己则抬手撑住座椅旁的不锈钢扶手,将他困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安稳区域内。

她的手撑在一侧,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让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表,唇角不由得稍稍一松——他一直担心礼物送得不恰当或是太冒犯,现在总算可以卸下这担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却擦到她头发,整个后背又陡然紧绷起来。

盛清让一动不敢动,手里握着宗瑛交给他的长柄雨伞,雨水沿伞尖缓慢地往下滴,耳边是地铁掠过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开上地面,雨丝便贴着玻璃急速擦过。

宗瑛抬眸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盛清让骤然回神,点点头。

宗瑛又问:“在哪里睡的?”

盛清让佯作没有听清楚。

宗瑛便接着道:“在躺椅里睡的?我昨晚有点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讲了一些胡话,做了些不恰当的事情,请你多包涵,不要往心里去。”

她看似坦荡荡地讲完,头却不太自在地移向车厢右侧,潮湿头发丝迅速撩过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握伞柄的手倏地一紧,地铁到站骤停,身体忍不住微倾,宗瑛突然伸手揽了他后背,讲:“这边是下站门。”她话音刚落,地铁门霍地打开,耳边净是乘客进进出出的声音。

急促的关门提示声响起,地铁又要往前开,宗瑛抓住他的手借一点支撑,盛清让尤记得她昨晚就一直这样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分用力,但也牢牢抓着了。

他讲:“你没有讲胡话,也没有做不恰当的事,你睡得很安稳,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问:“是吗?”

盛清让略心虚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声,地铁平稳行驶着,可她也没有松手。

一路到静安寺站,盛清让只记得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地铁高速行驶时掠过的巨幅广告,除去品牌LOGO,广告上只写了八个字“见证历史,把握未来”[1],伞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从地铁口出来,阵雨也停了。

往699号公寓去的路上,宗瑛问他:“今天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嗓音里藏了疲惫:“阿九病了,我去给他买药。”

病了?宗瑛闷头走到公寓门口,刷开电子门禁,拉开门问:“怎么病了?”

盛清让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凉,也可能是感染,一直发热,吃不下东西,喘咳得厉害。”

通廊里的声控灯忽地亮起,宗瑛按下电梯,问他:“去过医院吗?”

他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现在租界的医疗资源也十分紧缺,我的医生朋友上个月也在一次空袭里遇难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到世上来的,宗瑛听他这样束手无策地讲,难免生出几分心焦。

电梯门打开,她却不进去,抬头同他说:“你先上去洗个澡处理一下,免得着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说完将盛清让推进电梯,闷着头走出大门。

电梯上行,宗瑛快步去了医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实。

她开门见山:“帮我开个药。”

盛秋实一脸讶异:“怎么了?早上的药有问题?”

宗瑛摇头:“不,可能是小儿肺炎,你帮我找人开点药。”

盛秋实说:“小儿肺炎最好入院治疗……”

“我知道,但情况比较特殊。”她语气恳切,“拜托。”

盛秋实刚打完盹醒来,脑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帮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后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谁病了,这个病例又特殊在哪里。

他只确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来越可疑了。

盛清让洗完澡换好衣服,宗瑛回来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个写药品使用说明,连同早上从药店买来的药一起装好,最后又收拾出个医药包出来,盛清让就坐在对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头看一眼表,都要过凌晨了。

宗瑛担心早上起不来,遂将医药包先交给盛清让:“从阿九的症状来看很可能是小儿肺炎,相关的药品我放进去了,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剂量使用。包里还有一些应急医药品,或许你用得到,有什么问题,回来就同我讲。”

她想了想,从包里翻出那部新手机递过去:“给你办了一张新卡,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回来这边就可以拨给我,记得定时充电,不用的时候关机。”

宗瑛大概对他的领悟能力有绝对的自信,一口气交代完,也不加示范,径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到床上闭上眼的那一刻,脑子里先是一张张闪过严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后就开始吃力地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吕谦明在她减持的当口大量从二级市场买入,同时又好像和宗瑜妈妈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的目的是争夺新希的控制权和话语权吗?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凌晨五点五十六分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她吵醒了。

那厢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题亦相当突兀:“宗女士,请问你前一段时间大量减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制药参与了新药的临床数据造假有关?”

数据造假?

宗瑛整个云里雾里,她下意识往后捋额发,下了床往外走,同时挂掉了电话。

她甫打开门,就见盛清让整装朝这边走过来。

他一手提着医药包,一手举着手机,同她说:“宗小姐,有你的电话,刚刚打来的,是章律师。”

宗瑛拿过手机,章律师问她:“看新闻了没有?你知道新希临床数据造假的事情吗?”

“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刚才。”

宗瑛垂下手,几缕额发立刻耷下来,她放缓声音:“我大概知道了,过会回电话给你。”

她挂掉电话,另一部手机却又振动起来。

似打开闸门一般,信息电话接连涌来,入侵这个本该清净的早晨。

宗瑛犹豫数秒,火速关掉手机,握住盛清让的手——

她说:“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表秒针咔嚓移过了十二那一格。

3

从八月到现在,宗瑛已有几十天没回过一九三七年的699号公寓。

公寓里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餐桌不复整洁,上面堆满了孩子用的物品,沙发上丢着衣服和书本,茶几上摆了一只空奶瓶,白瓷碗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洒落的米汤还没来得及清理。

看来清蕙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并不得心应手。

想到这一点,宗瑛才猛地意识到清蕙和孩子们此时都在公寓里,而她贸然出现在盛清让的卧室门口,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对方,实在太可疑。

她触电般松开手,楼上乍然响起孩子的哭声,清蕙倚着扶手朝下看,见到宗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抱着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楼,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盯着宗瑛疑惑地问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国了吗?”

宗瑛双手揣进裤兜,低头迅速整理了情绪和思路,正要开口,盛清让却侧过身先道:“宗小姐出国遇到一些阻碍,所以暂时会在上海留两天。”

宗瑛认为他的说辞没什么问题,清蕙却生了疑。

她问:“宗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宗瑛此时就站在盛清让卧室门口,穿着T恤和宽松家居裤,露着的一截脚踝被蚊子叮出两个红疙瘩,头发是睡醒后特有的凌乱,显然是在这里过夜了。

盛清让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时候,宗小姐刚好过来,就在这里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没有听到动静。”清蕙这两天因为阿九都没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楼就累得睡着了,连盛清让哪个辰光出去的都不晓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看看衣着齐整的盛清让,问:“三哥哥是刚回来的吗?”

“是。”盛清让刚要将医药包递过去,清蕙怀里的阿九这时哭着哭着又喘起来。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探,小儿呼吸节律很快,但明显不畅,口唇颜色甚至发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楼。”她说着一把拿过盛清让手里的医药包,另一只手轻揽了一下清蕙的后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楼上房间。

那厢两双脚“噔噔噔”地上了楼,西边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脑瓜——是刚睡醒的阿莱。

他看到盛清让,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先生早”,紧接着就走到客厅,帮盛清让收拾餐桌及沙发上的杂物。

楼上那间宗瑛睡过的客房,眼下变成了清蕙和阿九的卧室,因为疏于整理,杂乱感扑面而来。

宗瑛重新给阿九量了体温,仔细听了肺音,又问旁边手足无措的清蕙:“烧了多久?”

清蕙答说:“蛮久了,奶喂不进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觉到她语声中的焦虑,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罢拆开医药包,翻出退热贴和药水,又递了一盒酒精纸和滴管给清蕙:“给滴管消个毒。”

清蕙依言照做,其间又探头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装盒,越发觉得宗瑛神秘,但同时她也莫名地觉得一阵安心,仿佛寻到了能倚靠的权威,慌张也顿时少了。

她将消过毒的滴管递过去,只见宗瑛从药瓶里吸出药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地探头看,宗瑛却突然停住动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动手,但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清蕙必须学习的部分,最终起身将滴管给了清蕙:“还是你来。”

清蕙乍然显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难事,慢慢给药,我教你控制节奏。”

受到鼓励,清蕙浅吸口气,紧张地握握拳,这才接过滴管小心谨慎地给阿九喂药。

宗瑛显然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清蕙喂完药,终于直起身舒一口气,问宗瑛:“喂了这个药就好了吗?”

宗瑛却回了声“还没有”,她拿过药盒里附的小量杯:“每顿该喂的剂量我写在字条上了,你用这个来量,不要给多。”又指了退热贴讲:“这是物理降温用的,你留意一下他的体温,烧得厉害的时候可以贴。”

宗瑛说完又习惯性抿唇,托起一只小小的输液袋。

清蕙见她不吭声,问:“怎么了?”

宗瑛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盛清让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盛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宗瑛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盛清让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地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到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地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沓,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九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经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个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盛清让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就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盛清让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盛清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而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盛清让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让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地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宗瑛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

4

二姐心里一撮火被宗瑛这句话一扑,起码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动,只剩满脸无处可撒的气。

盛清让闻言返身,看向门口的宗瑛,显然未料到她会进来:“宗小姐?”

宗瑛进楼,除了担心盛清让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还出于一种身为医者潜意识里的提醒义务,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姐在与丈夫争执,对盛清让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丝毫不领情——这时候罔顾主次,对孩子对自己,甚至对他人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宗瑛接着讲:“上吐下泻不一定是霍乱,但从疫区回来出现典型的霍乱症状必须谨慎处理。如果真是霍乱而置之不理,阿晖可能会因为严重吐泻脱水、休克,甚至死亡,这栋楼里的人也都面临被传染的风险。”

语声不高不低,却透着权威感,整栋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二姐只晓得外面闹疫病,但一贯认定那是难民区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点关系,当然不肯承认霍乱离自己这样近,遂抬手指着宗瑛道:“你、你危言耸听!”

宗瑛走过去,将报纸递到她面前,只道:“看过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租借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其中夹了一条卫生处的公告,说明疫情现状的同时,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现疑似症状立即前往租界专设的霍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二姐英文虽不是极好,但这一则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夺过报纸,快速扫几眼,语气举止立刻添了焦虑:“赶紧赶紧,叫姚叔马上送阿晖去医院,那个专门治疗霍乱的医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乱医院?!”二姐的气焰顿时又熊熊燃起,语调明显拔高,“那种医院本身就是个瘟疫区!送去了没病都要得病!”

声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被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识皱了眉,讲:“疫病医院会有专业的消毒与隔离措施——”

话还没说完,二姐就打断她反驳道:“你去过?”

“我去过。”盛清让说完快步下了楼,走到宗瑛身前,隔开她与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们的确有专业的处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经痊愈出院。霍乱应是越早治疗越稳妥,所以不宜再耽误时间。”他说着即刻转向二姐夫:“尽快送医为好。”

二姐夫虽然与他有一些过节,此时却与他同心,马上叫住用人:“快点带阿晖下来,叫姚叔去准备车子,我们马上去医院。”

“哪个敢?!”二姐只身拦阻,直接挡住楼梯不让用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写满恐慌,却又下意识地抵抗,声音越发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乱也不能去医院!叫医生到家里来治!”

“这种时候整个上海最缺的就是医生,哪个医生有工夫到你家里来?”二姐夫的声音陡然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讲讲道理!”

“她不就是现成的?!”

二姐急红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让立刻驳道:“宗小姐是客人,请你不要呼来喝去。”

他说完转过头,正打算让宗瑛先出去,楼上突然传来用人的急呼:“小少爷吐得都快要昏过去了!”

二姐慌忙上楼,二姐夫也立马跟上,木质楼梯一阵“咚咚”急响,哪个还顾得到宗瑛在后面的提醒。

她讲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触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让听到了。

盛清让转头对上她的目光,只见她问:“医药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让说完就要上楼,宗瑛却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盛清让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宗瑛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他们那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得马上知会他们传染的风险。”

她说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头,突然觉得盛清让神色微变,蓦地一转头,循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辆轮椅里,垂下来的裤腿空空荡荡,脸色发白,看到宗瑛时却又突然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咆哮:“是不是你锯了我的腿?!”

宗瑛蒙了一瞬,在他“为什么要锯我的腿?”“我叫你锯了吗?”“凭什么不过问我?!”等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盛清让道:“我说过当时的情况——”

大哥粗暴地打断盛清让:“我要她讲!”

宗瑛伸手拦了一下盛清让,转向大哥,声音稳而冷静:“我的确是参与你截肢手术的医生,你下肢毁损非常严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发症和更麻烦的感染,对保命毫无益处,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地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让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的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宗瑛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都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窒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盛清让:“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清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会,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了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宗瑛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宗瑛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盛清让:“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宗瑛考虑得细致周到,盛清让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用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宗瑛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

她说完转向盛清让:“盛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宗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地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宗瑛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着又遇到盛公馆里的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地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盛清让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便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时,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的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合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宗瑛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中的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到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宗瑛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盛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699号公寓的路上,他讲“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盛清让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宗瑛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地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样,迁出了多少?”

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紧锁着眉,只竖起两根手指头。

宗瑛反问:“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沉重,略带哑意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局势下也要拼尽全力”的决心——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厂中,其实绝大多数早已经失去了内迁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问了,她讲:“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里有我和清蕙照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尽管她这样说,盛清让却仍是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重新坐进车里,出门办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阳台上看汽车一路驶远,不知驶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隐约的别离感。

屋内孩子的哭声将她拽回神,她转身快步走进客厅,用酒精纸擦完手,从医药包里捞出输液器匆匆上楼,给阿九输液。

她忙碌的同时,清蕙说下楼去煮一些面条当午饭吃,底下很快就锅碗瓢盆地热闹了起来。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给清蕙打打下手,刚到楼梯口,便听得电铃声响。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开门。

叶先生站在门外,递来一张电报纸:“刚刚有人送到服务台的,我就直接给送上来了,麻烦宗小姐转交给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谢谢。”宗瑛接过来,低头草草瞄了一眼,上面用字一点也没有电报的节省作风,写着——

“经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员今日终抵汉口,荆棘载途,一路风雨,实在不易,亦感谢兄之亲力协助。数日前镇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沪上现今危险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则是某某钢铁厂,某某人。

这大概就是成功迁出去的那百分之二中的一个了,宗瑛想。

她将电报纸放入玄关柜,清蕙端着面碗走进客厅,问:“是谁呀?”

宗瑛答:“叶先生送电报来。”

清蕙又问:“谁的电报?”

宗瑛关上抽屉,转过身回她:“好像是什么钢铁厂?”

清蕙将碗往餐桌上一搁:“哦,我晓得那个,是不是到汉口啦?”

宗瑛问:“你怎么晓得?”

清蕙拉开椅子坐下:“这个钢铁厂十分厉害的,二姐上次讲要是这个厂能顺利迁走,那么就同意三哥哥迁盛家的机器厂。”她略不屑地讲:“大厂都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大趋向如此,她总不能看着盛家的厂子被轰炸吧?可她自己又没有办法的,到头来还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样讲,其实也就是挣点面子,心里早巴望着了。”

清蕙讲到这里,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为什么对盛清让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时清蕙催她:“快吃啊,时间久了面会烂掉的。”

宗瑛坐下来吃面,公寓里一派静好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们将去往哪里,盛家的工厂是不是能顺利迁走,盛家其他人是否会随工厂一起离开……当然还有盛清让,他会继续留在上海直到战争结束吗?

宗瑛在距晚十点还有十几分钟时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们都已经入睡,宗瑛在沙发上也睡了好几个钟头——她下午就一直浑浑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应非常明显,她咳嗽了。

“怎么了?”盛清让发觉状况马上询问,黑暗中却唯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就这样待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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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1

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让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盛清让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二〇一五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盛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盛清让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宗瑛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钩,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盛清让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地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宗瑛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的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宗瑛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盛清让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上坐下,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随手找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盛清让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说:“坐。”

盛清让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宗瑛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让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水杯,迅速饮一口,察觉到烫迅速皱了下眉,囫囵吞咽,放下水杯闭上眼。

客厅电视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圆的男声不急不忙地读新闻,宗瑛的呼吸也逐渐慢下来。

盛清让抬头看输液架上的透明袋,药液安安静静地流入她的静脉,而她背挨沙发正坐着,风平浪静的脸上写满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意识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头,盛清让连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头挨着他,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她头顶发丝柔软,隐约有洗发水的气味,衣服上则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让一颗心骤然紧绷,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垂眸看过去,她细密睫毛纹丝不动地耷着,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唇仍是抿得很紧。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输液袋里的药液终究会淌尽,电视里的新闻也在同一时刻走到尾声——得喊醒她了。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瑛却突然自己坐正,“哗啦”一下撕掉手背上的胶布,拿过酒精棉球压紧,干脆利落地拔了针。

她处理掉垃圾一扭头,对上盛清让的目光,一秒尴尬,一秒粉饰,最后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状况需要随时盯着,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来。”

宗瑛说完,就避开他的视线去浴室洗澡。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从七月遇见到现在,短短时间并不足以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意外的是,虽然聚少离多,却总有被打动的瞬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实在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十几年前的上海,灾难还在继续。

闸北的轰炸与战斗更为激烈,作物成熟季节,大片的田地却因战火无法顺利收割,可以预见的是粮食供应的危机,居住在这一区域内的民众,生活将更加艰难。

三天之后,九月十九日,是一九三七年的中秋节。

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买米,空手去空手归,齐整短发竟然有些许凌乱,话语里难免有抱怨:“米一上来就全被抢空了,我根本抢不过,还有人揪我头发,太过分了。”见宗瑛正在给阿九做检查,又定定神问:“阿九怎样了?”

宗瑛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簿,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的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唉,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收养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烟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烟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的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暗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一九三七年的满月不同的是,二〇一五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的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地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蹿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的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2

盛清让很清楚宗瑛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宗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则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的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盛清让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让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宗瑛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地谈起严曼,令盛清让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盛清让便安静地陪她站着。

这时盛清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这几天每次一到这边,他都能接到薛选青的电话,但因为宗瑛不在身边,他担心薛选青这个鲁莽的朋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认的手机铃声响得异常嚣张。

他将手机递给宗瑛,宗瑛犹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过手机迅速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那边就传来久违的声音:“老天,你还晓得接电话?!”

猛一听怒气冲冲,然而语气里每一个变音和颤声,都是久拨不通后累积起来的担心与慌张。

因此紧接着的一句话就是——“把我吓死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宗瑛说:“是,我活着,你在哪?”

薛选青调高耳机音量:“从殡仪馆出来不久,小郑回队里了,我本来打算回家,不过我现在决定去找你,发个定位给我。”

“找我什么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学起盛清让用的这个称呼,“请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你给我发的信息吗?我可是有求必应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确是给薛选青发过一条信息。

她拜托对方调一下当年严曼高坠案的卷宗,但那天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卷宗吗?”

“当然。”

宗瑛迅速点开地图软件定位,一想这是她给盛清让的手机便又作罢。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键,数秒过后,铺天盖地的信息就汹涌地推入——她和这个世界失联太久了。

来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发了个定位给薛选青,薛选青同时发了个定位过来,显示她们之间的距离还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宗瑛将手机塞回口袋,盛清让问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宗瑛说:“不必。”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同你说。”

盛清让忙说:“没有关系,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许反而是好事。”

他讲得不无道理,薛选青自从晓得这件离奇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进行过试探和干扰。

何况,薛选青的优点之一就是对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担心她会四处宣扬。

夜愈深,东方明珠的灯也熄了。

一辆车在路边停下来,按响了喇叭。

宗瑛与盛清让循声看过去,只见薛选青下了车,快步朝这边走来。

在两步开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辆古董自行车,又打量一下盛清让,最后反反复复打量宗瑛:“你们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骑自行车?那车能骑得快吗?你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的衬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问:“一九三七年的?难道你失踪这阵子一直待在那边?!”

宗瑛抬眸对上她的眼,如实答:“是。”

尽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设,薛选青脸上却仍浮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里还剩一半可乐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过来,对路灯看了半天:“你喝了?”

宗瑛答:“我喝了。”

薛选青看着那瓶子有片刻犹豫,最后忍不住好奇还是喝了一口。

气泡已经没了,只剩甜腻腻的滋味,像搁久了的糖水,有种年代久远的味道。

喝完她才讲:“册那,我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上薛选青反射弧长得可怕。机场找人那天,她自责的同时还要替宗瑛分担焦虑,根本没空想太多,事后很久,恐慌的情绪才涨潮般漫上来。好在那个被她故意带去浦东的不知名先生安然无恙,她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将人推入险境,的确很不厚道,薛选青收敛了之前的敌意,抬头看向盛清让,坦坦荡荡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了,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算赔个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让却说:“我听宗小姐的。”

宗瑛说:“现在吃饭是不是太晚了?”

薛选青不服气:“怎么会?满上海的夜宵等你吃,还能边吃边聊正事,快走了!”

她两眼饿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却没好好吃饭的样子。宗瑛深有体会,也体谅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两个人搭薛选青的车去吃饭,自行车的安置便成了问题。薛选青大概有些嫌弃,说:“这种车停街上也没人要吧?”

她的意思是就这么放着。

宗瑛看她一眼,她却又立即改口:“那塞车里好了。”

盛清让拎起车,将车放进去,宗瑛坐副驾,他便只能一个人坐后面。

车子开到一家火锅店附近停下来,石库门建筑,一看就是有些历史的老房子了。

一盏昏灯照亮店牌,大堂里维持着二十世纪初的复古风情,有人坐在挨墙的钢琴前弹肖邦,上了楼梯,右手边墙上挂满油画,走在前面的薛选青扭头瞅一眼盛清让说:“这个地方你还满意伐?”

盛清让又将话语权抛给宗瑛:“宗小姐觉得呢?”

宗瑛言简意赅:“合适。”

三人进了包房,薛选青迫不及待地点完菜,就开始了盘问。

“你是官员、学者还是从商?”“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还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一九〇五年?”

接二连三的疑问抛出来,盛清让根本不及回答。

戴着白手套给客人斟酱油的服务生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手抖了一下。

宗瑛说:“麻烦你离开一会,我们自己来就可以。”

包房服务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盛清让才逐一回答薛选青的提问:“职业是律师,我在东吴大学兼职教课,从法国回来的说辞是真的,我的确出生于一九〇五年。”

薛选青听完低头猛喝了一口气泡水:“我的天,一九〇五年,你出生到现在都过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盛清让微笑:“我说过这不重要。”

汤在锅里耐心地等着沸腾,宗瑛无意插话,取出手机,低头回翻信息。

夹杂在一堆广告和通知当中的一串陌生号码,赫然跳了出来。

对方发了一条彩信给她,只写了一句话——“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后联系过你的一位记者,我刚刚得到了一条线索。”

文字后面紧跟着附了一张邮件截图。

宗瑛点击放大,这是一封匿名邮件,标题是:“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吗?”

正文内容也十分简短:“严曼出事当天,离开旧办公楼去新办公楼,紧跟着她车子一起开出去的,还有另一辆车。”

最后留下了一个“沪A”开头的车牌号。

宗瑛不由得拧眉抿唇,薛选青骤然凑过来:“你发什么呆呢?”

宗瑛霍地抬头,还没来得及收起手机,薛选青已经一把夺了过去,她迅速扫过屏幕,面色陡沉,将手机还给宗瑛,问:“你觉得是恶作剧还是真线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发生不久后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是那个人吗?这封匿名邮件又是谁发给他的?

邮件标题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内容却是关于严曼死亡谜题的一桩旧案。

新希造假和严曼死亡有什么关系?

薛选青见她只顾沉思一言不发,索性说:“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说。”

她拿出电话,麻利地发了条信息,一时等不到回应,又迅速拨了个号码出去,“嘟嘟嘟”的等待声过后,她讲:“帮我查一个车牌号,号码发你手机上了。”

汤锅开始沸腾,热气氤氲中,没有人往里下菜,薛选青的电话乍然振动起来。

她几乎在瞬间接起电话,听对方讲完车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机。

包房里只剩“咕咚咕咚”声,三个人面面相觑,宗瑛拿起面前酒杯喝了口气泡水,抬首道:“是谁的车牌号?”

薛选青看一眼盛清让,最后将视线移向宗瑛,声音有点冷:“是已经死掉的邢学义。”

3

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死人。

席间顿时无言,只剩沸腾汤锅闹个不停。

薛选青打破沉默,讲:“从邮件来看,如果这条线索是真的,这个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员工,他甚至直接目击了两辆车的外出,可他邮件写了什么标题来着——‘你以为新希今天才开始造假?’什么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数据作假?这数据作假难道还和两辆车外出扯上关系了?”

“他是这个意思。”宗瑛半天不吭声,终于接她的话道,“所以这条线索的重点在于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这件事和我妈妈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联系。”

薛选青拧起眉来,屈指叩着覆了台布的桌板,想了半晌问:“我问几个问题。”

宗瑛抬眸,“讲。”

“第一,你妈妈当时是新希研发部门的掌门人,她应该很清楚整个药物的研发过程,当然也包括数据,你觉得她是会造假的人吗?

“第二,假设早期真有数据造假,这个药上市这么多年,一点问题也没有?监管部门查不出来?

“第三,就算那天邢学义的车和你妈妈的车一起出去,那又能证明什么?邢学义目击了你妈妈的事故?可是说不定他们一出门就分道走了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却不知何从下箸。

“所以线索是有,但这个线索很可能没什么用处。”薛选青见她不出声,迅速给了结论,“发这个给你的记者看到这条线索大概也是一头雾水,所以直接发给你,摆明了就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抛砖引玉。”盛清让出声。

“对。”薛选青略惊喜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盛清让,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往锅里下菜。

“别动了——”她立刻阻止他继续往里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亲自动手了。”

薛选青说完起身去喊服务生,盛清让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满脸心事的宗瑛,没有出声安慰,只起身为她重新倒了一杯气泡水。

宗瑛骤然回神,道了声谢,将手机收进口袋。

服务生重新进入包房,新鲜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汤里,热气升腾,满室食物香气。

深夜里美食诱人,宗瑛食欲却寡,盛清让也很配合地没有多吃。薛选青抬头看看他们两个,晓得这顿饭已经被那条匿名线索给搅得索然无味了。

可点了这么多,菜价还不便宜,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只能埋头猛吃,她便毫无意外地吃撑了。

薛选青吃光碗里的杨枝甘露,嘴也没擦,拿起手机就转发了一封邮件给宗瑛。

宗瑛的手机过了好半天,嗡地响起一声邮件提示音,但她没有理会。

薛选青放下手机:“你妈妈案子的资料,我扫了一封电子版,刚转发给你了,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机,点开邮件下载附件。

文件还未下载完成,薛选青便在一旁讲:“扫描的时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现场提取到的足迹很杂乱,判断应该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迹虽然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据报案人说他当时发现尸体很慌张,所以血迹应该是他为了辨认尸体不小心碰到的,当时拍的照片都在里面,你可以仔细看看。”

宗瑛打开附件,一张张地往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觉地微颤。

她出过很多案子,见识过惨烈数倍的现场,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严曼的事故现场照,翻着翻着,一种久违的害怕就缓慢地漫上来,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边听着变调的生日快乐歌,是一样的感受。

这里面的严曼,狼狈、血肉模糊,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严曼。

她用力抿唇,又听薛选青道:“虽然现场有少许人为破坏的痕迹,但坠落的起终点清晰,从坠落路径来看应该也不存在外推力,虽然坊间有这样那样的传闻,但鉴定意见并没有明确写自杀,是排除他杀的意外或主动坠楼,我个人觉得……这个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

宗瑛划动屏幕的手指这时停下来,屏幕上有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因缺乏他杀证据,不予立案。”

之后这场事故,就没有继续往下调查。

服务生这时不合时宜地问:“请问还需要别的餐后甜点吗?”

薛选青翻出银行卡递过去:“不用了,结账。”

出了包间下楼,大堂里的客人只剩寥寥几个,钢琴声也停了,走出门,风大了一些。

薛选青去取了车,坚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头看一眼盛清让:“盛先生回哪里?”

盛清让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选青闻言哑口,但她想起宗瑛给他的那把公寓钥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他与宗瑛同住699号公寓”的现实。

汽车拐进复兴中路,开往699号公寓,抵达时刚过零点。

薛选青先下车,盛清让紧跟着下车替宗瑛打开车门,同她道:“风大,先上去吧。”

薛选青这时打开后备厢,睨了他们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车搬下来好吗?”

盛清让快步过去取车,只听薛选青压低了声音讲:“我不希望宗瑛因为你卷入危险和意外,至于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讲,再会。”

她说完瞪他一眼,大力关上后备厢,快步回到车里,发动汽车迅速驶离。

冷清街道上,只剩盛清让及他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自行车。

盛清让进门时,才发觉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宽廊里等他。

他说“等等”,随后将车推到宽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叶先生喜欢放在那个位置。”

但如今公寓里哪还有什么叶先生,这个服务处不知名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里其他人的未来,几乎都没有被记载过,便也无人知晓。

电梯好像出了故障,只能走楼梯。

楼道里寂寂阴冷,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整栋楼都是空的。

两个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了药便去休息,盛清让最后熄了廊灯上楼。

没有人睡得着。

宗瑛侧卧着翻看资料里的照片,外面路灯透过十六格窗照进来,交叉的格子暗影将她切割成数块。

她坐起来,握着手机起身走向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听到楼上传来打字机声——机械的、按动字母按钮的声音。

宗瑛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倒了杯水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一低头,即可见微光从门缝里溜出来。

她抬手敲门,打字机声倏地停止,盛清让一愣:“请进。”

宗瑛压下门把手进屋,只见他坐在床边一张小桌前,桌上亮了盏台灯,台灯旁摆了打字机,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过去,将水杯搁在台灯旁,随口问了一句:“还不睡吗?”

盛清让讲:“赶一个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说罢抬头看她,谨慎开口:“宗小姐是因为那个案子睡不着吗?”

宗瑛并不避讳:“是。”

盛清让又问:“因为那条线索?”

宗瑛说:“那条线索很含糊,却又搅出很多猜测。”

盛清让回忆起餐桌上薛选青的一系列提问,道:“薛小姐说你母亲是研发部门的负责人,那么你认为她会容许造假的发生吗?”

严曼会容许造假吗?

不会。

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里对严曼有绝对的信任,但她没开口。

盛清让这时却忽然摊开手记本,旋开钢笔笔帽,握着笔迟疑两秒,道:“那么先假设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说完唰唰下笔,写道:

“前提:严女士不容许造假。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否→与线索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否→与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数据造假?→是→严女士知情?→是→严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与线索相悖。”

他写到这里突然停顿,昏黄台灯映亮手记本上的字迹和他手里的钢笔。

他接着往下写: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败→失败结果是否等于事故发生?事故性质?邢学义是否参与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动机?”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识敛眸,这是和薛选青式提问不同的思路,并不一定严密,但她看到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路径。

就在宗瑛入神刹那,盛清让开口道:“排除自杀,如果你认为线索还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么有可能是你母亲知情并阻止了造假的发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这位邢学义必然是一个突破口,哪怕他已经去世。”

他旋好笔帽,搁下钢笔:“人说去世的人会将秘密带进坟墓,但邢学义这样猝然离世的人,遗物却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为来不及处理那些想要销毁的秘密。”

他忽然转头,与她目光相接,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平稳:“宗小姐,你是法医,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4

他转头时,宗瑛压根没留意他讲了什么,距离太近,能明确感受到的只有暗光里的气息。

有些气息,令人下意识想去追逐捕捉。然而两人对视三秒之后的瞬间,宗瑛直起身,盛清让也错开脸,低头旋开笔帽又若无其事地往下写。

他道:“如果将邢学义作为突破口,能够追溯的线索应该是两条,一条是当年你母亲的事故,另一条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当年他的车和你母亲的车一起出去,那么可以查一查他那辆车回来的时间,以及当天他去做了哪些事情——这些可从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于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调查,撇开事故原因不谈,如果只查遗物的话,大致也有这么几个方向——”

他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写,宗瑛垂首看。

他先写“事故当天留下的重要物证”,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现场发现的那袋未开封的毒品,按常理讲,没有人会长时间随身携带一整袋毒品,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事故发生不久前才到邢学义手里的,因此邢学义那段时间内接触过的人就相当可疑。这个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没有联系,是什么来历,都是警方正在调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又写“日程安排记录”,宗瑛抿唇。

邢学义的做事习惯她不了解,但他秘书手里必定有相关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这一点,必须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后写“邢学义主动藏匿的物品”,宗瑛轻蹙起眉。

他道:“一般来讲,如果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会主动藏起来,但探究这部分已经是入侵隐私的范畴,对没有遗物处置权力的人来讲,难度很高。以上仅是我的猜测,讲这些也许能给你一些思路,具体怎样去找,你比我更专业。当然——”

盛清让转过身道:“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定当效劳。”

宗瑛敛回神,却不吭声,低头走了几步,最后在床边躺椅里坐下。

盛清让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他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两人各自坐着都不出声,房间里便陷入沉滞状态,只听得到呼吸声和窗外寥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宗瑛一直安静坐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盛清让意识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里的工作还没完成,打字机的声音又可能扰到她,便说:“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机吵,那么先休息一会。”他顿了顿:“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宗瑛点点头。

她说:“如果我不小心睡着了,走之前请喊醒我。”

盛清让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头:“我不希望每次一醒来,你就已经不在了。”稍顿又道:“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

盛清让闻言,搭在本子上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握了起来。

他说:“好。”

宗瑛往后躺去,盛清让刚要起身给她拿毛毯,她却又突然起身,径直走到他桌旁,拿过正在充电的手机,解锁屏幕打开应用商店,下载了一个定位器,又花两分钟完成注册和关联设置,最后将手机递还给盛清让,讲:“如果你要找我,点开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对你开了权限。”

盛清让看着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对。”

她说完重回躺椅上坐下,打开自己的手机,点开应用,地图上显示设备位置的两个点此时正紧紧挨在一起。

屋子里又重新响起打字机的声音,间或停顿,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机,伴着打字机工作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宗瑛坐起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她以为盛清让已经走了,但一看时间,距离早六点还有几分钟,又乍然听得房间外传来脚步声,转眼便见盛清让端着餐盘进来。

他将餐盘搁在小桌上:“顺手做了早饭,趁热吃。”说着拿过公文包道别:“我得走了。”

宗瑛说:“保重。”

盛清让应一声“好”,低头看一眼手表,在打钟声响起之前,匆匆忙忙下了楼。

待钟声鸣起时,宗瑛拿起手机重新打开应用,地图上的两个点只剩一个在线,另一个下线消失了。

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

吃了早饭,将家里收拾妥当,宗瑛出门去新希。

大楼的LOGO灯已经熄灭,阳光映在建筑外体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隐瞒弃用实验数据等问题,新希这几天已经疲于应付前来质询的媒体,前台对来访者更是充满敌意,何况宗瑛点名道姓要找的是药物研究院院长秘书。

作为新希核心部门,继7?23邢学义涉毒案之后,药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风口浪尖,理所当然就成了新希的敏感话题。

前台不认识宗瑛,打官腔地问她:“请问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请你预约了再来。”

宗瑛拿起电话,正要拨给新希的一个熟人,这时却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么过来了?”

宗瑛收起手机看向来人,喊了一声:“陈叔叔。”

陈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经是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总要有个突破口,就算暂时见不到邢学义的秘书,能从侧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没有白来。

宗瑛应了声“好”,随即跟他走向电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洁,昔日的血污痕迹早就没了。

宗瑛不由得抬头,楼上环形走廊外装妥防护栏,现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费好大的劲。

陈叔叔回头,正见她朝楼上看,只念她是触景生情,便说:“你妈妈离开也好多年了啊。”

宗瑛敛回视线,点点头。

到电梯口,陈叔叔又问:“听说你前阵子减持了股份?”

宗瑛应道:“拿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想处理掉就处理了。”

她既这样答,对方也就没什么可往下问的。

电梯门打开,宗瑛请他先进,随后跟进去按下关门钮,问:“您还在原来的办公室?”

陈叔叔答:“对。”

宗瑛按到相应楼层。

她如果没记错,邢学义在新希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楼层。

两人走出电梯,沿走廊去往陈叔叔的办公室,途中路过邢学义的办公室,门上牌子还没有摘。

宗瑛问:“这个办公室现在是谁在用?”

“暂时没有人用,老邢的东西刚刚清出来,昨天晚上他家人才过来搬走。”

陈叔叔说着带宗瑛进了隔壁办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请宗瑛坐。

宗瑛坐进皮沙发,陈叔叔又问她:“你今天来找谁的?”

宗瑛回:“我刚好路过,过来看看。”

她这个说辞显然可信度不高。

陈叔叔笑说:“你不像是有这个闲心的人啊,是想问什么才来吧?”

助理这时将茶送进来,宗瑛接过茶杯,道:“那我就如实问了,我妈妈走的那天,您见过邢叔叔吗?”

对方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笔,捏住两头缓慢搓动:“见过。”

“在哪里见过?”

“老楼。”

“什么时候?”

“傍晚。”陈叔叔说着往后靠,挨着椅背接着回忆,“那天我下班了,他匆匆忙忙回来,说是加班。因为只是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我没有细问。你问这些干什么?老邢和你妈妈的事故有关系?”

宗瑛交握双手:“最近听到了一些传闻,很好奇,所以问一问。”

陈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过去:“听到什么了?”

宗瑛敷衍道:“太多了,感觉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讲。”

陈叔叔便说:“最近公司里也有不少传言,弄得人心不稳,总感觉有人在故意散播,听听就好,你也不要太当回事。”

这时他台上座机突然响起,他拎起电话听了十几秒挂掉,抬头同宗瑛说:“我还有个会,你是再坐会儿,还是?”

宗瑛起身:“不,我还有别的事情,打扰了。”

她说完便和陈叔叔一同离开办公室,路过隔壁房间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邢学义的个人物品已被家人取走?

据宗瑛所知,邢学义的家人仅剩宗瑜妈妈一个,是她搬走了邢学义的遗物?搬去了哪儿?她家里,还是邢学义家里?

宗瑛边想边拐进洗手间,隔着小门,外面有人小声议论:“以前的研发室,现在的药研院,两代领导,都死于非命,也太巧了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药要上市之前死了,简直邪门了。”

“听说大老板昨天还为这个事情发飙的,在公司里不要乱讲。”

“可都在传啊,又不是我起的头。”水龙头的流水声歇了,那人接着道,“发飙说不定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情心虚呢,鬼晓得。”

紧接着“哗啦哗啦”几下抽纸的声音,她又讲:“无所谓,反正我也打算跳槽了。这次曝光出来的事情,刚好撞上严查期,要是处罚真的下来,新希直接就进黑名单了,很可能三年内的药品申请都不会被受理,很多项目只能耗着,基本等于掐死药研院了。”

新希的前景并不像大楼外体玻璃一样明亮,宗瑛从楼里出来时,云层刚刚掩了太阳,脚下路面覆上一层阴影。

她回了“家”。

十几岁住校后她就基本脱离这个家了,如无必要,从不回来。

在这个家工作了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见她突然回家,骇了一跳,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称呼她:“小瑛回来了呀!”

宗瑛走进客厅,保姆阿姨又问她:“吃饭了没有呀?想吃什么我给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说:“吃什么都好。”

保姆阿姨一边系围裙往厨房去,一边说:“今天他们都不在家,我只多烧了一口饭,给你炒个饭吧。”

偌大客厅里只剩了宗瑛一人,阳光从窗户探进来,鱼在透明水缸里摆动尾巴,厨房香气满溢,涌入客厅。

像回到很多年前,严曼忙实验,爸爸忙应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家。

以前放了学回来,保姆阿姨炒一碗饭给她,拧开一瓶牛肉酱,挖起满满一勺盖在米饭上,迅速搅开,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是觉得饿,好像胃里有个黑洞,怎么也填不饱。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却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么瘦了这么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饭的呀。”又说:“今天怎么过来了?”

宗瑛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空碗说:“想去看看我妈妈的房间。”

保姆阿姨听她这样讲着,心里叹了口气,声音也放缓:“去吧。”

宗瑛起身上楼,一路走向顶层阁楼。

这个房间早年作为严曼的工作室,连宗瑛也不能随便进,后来她走了,这地方彻底沦为储藏室,只有保姆阿姨还惦记着,偶尔来打扫一下卫生。

宗瑛推开斜顶阁楼的窗户,阳光和风迫不及待地灌进来。

小时候遇上雨天,闭紧这扇窗户,仰面躺在地板上看书,听密集的雨往下落,总以为自己睡在一口井里。

宗瑛低头四处找,希望能找到邢学义的物品,但这些纸箱看起来都非常陈旧,没有一只像是昨天才搬进来的。

这时保姆阿姨端着水果上来,讲:“昨天宗瑜妈妈带回来一堆东西,本来以为她要囤在这里的,但今天又全搬走了,你脚下那块地方,昨天特意打扫好腾出来的,看来也白扫了。”

宗瑛直起身反问:“搬走了?”

保姆阿姨将果盘递过去,讲:“对,上午搬的,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学义的遗物?

宗瑛伸手接过果盘,保姆阿姨讲:“我还有点活要干,先下去了,你在上面歇一会。”

她离开后,宗瑛索性坐下来吃水果,还没吃几口头痛又犯,翻出随身药盒吞了几颗药,摊开一张躺椅,关上门就睡了。

一觉睡到天黑,宗瑛坐起来,胳膊上有三五个蚊子包。

她起身关了窗,低头看一眼表吓一跳,已经晚上九点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没有上来喊她。

宗瑛小心翼翼地关门下楼,却隐约听见有人在楼梯口压低声音讲话。

“我晓得,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到他公寓去了,你们自己处理掉,近期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语气显露出些许烦躁与焦虑,这个声音属于宗瑜妈妈。

宗瑛等她挂了电话平息下来,这才下了楼。

宗瑜妈妈一转头,看到宗瑛,登时一愣。

保姆并没有来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来的消息,她也丝毫没有预料到宗瑛会突然出现在楼梯口,这是极其不合时宜的遇见,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也不知道对方听到了多少,心虚得都无余力掩饰,慌张全写在了脸上。

宗瑛若无其事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也没有说明来由,只说“我先走了”就下了楼。

她到玄关匆忙换了鞋,保姆阿姨连忙跑出来说:“小瑛要走了呀?快把这个酱带着,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好多天的。”

“不要了。”宗瑛拒绝了她的好意,径直往外走,前脚才迈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家的宗庆霖。

宗庆霖显然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地问:“今天去公司了?”

宗瑛抬头应:“对。”

“持股的时候没见你对公司有兴趣,现在抛光了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谁害死了你妈妈?”

“不是这样。”宗瑛深吸一口气,口袋里的电话却振动起来,她拿起来按下接听,宗庆霖却突然抬手挥掉了她的手机。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去公司确认传闻,想要告诉全公司我害死了严曼?!”

标签: 宗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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